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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篱草
柳婵死在元康二十八年的冬日,一次外出采买的途中。被发现时,尸体已在护城河底泡了整整两日。
隆冬飞雪的时节,河水冰冷刺骨,河面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若非柳相执意要求凿冰捞河,恐怕直到来年开春,冰消雪融,才会有捕鱼人偶然发现河底的秘密。
“捞到了?!”
“确定是相爷家的小姐吗?”围观的百姓们不敢置信,纷纷窃窃私语。
“应……当是罢。”
沿河两岸围满了皇城司的兵马,凑热闹的人群靠近不得,只能远远望上一眼,其实并不太能确定,但相爷那声声凄厉的哭喊他们可是听了个真真切切。若非捞到了自家亲生的骨肉,又怎能叫一个捭阙官场几十年的权贵大老爷失态崩溃至此?
可是,怎么会?那可是相爷的千金啊,独此一女!
及至月上梢头时,相爷的哭声依旧未停,但显然早已哑了嗓子,混着呼啸的寒风刀子般刮进人耳朵里,如闻鬼叫。
有孩子躲进了大人的怀中:“阿娘,我怕。”
“乖,没事。”他的阿娘轻轻拍哄着他,在心底感叹一声:作孽啊。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堂堂相府千金怎么就能死了呢?更别提还沉尸河底了,简直骇人听闻。
一想到白日里听到的仵作验尸的结果,说什么柳小姐沿河赏景,不慎脚滑溜了下去,她就感到荒谬。她低头看着怀中渐渐安睡的孩子可爱的模样,心想:换做是她,一个字也不信。
柳相也不信。
他抱着女儿僵直的尸首哭了整整一个昼夜,很明白自己的女儿就是被人害死的,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婵儿一不干政二不经商,平日连家门都很少出,能树什么敌?非要置她于死地!
莫非,是他的政敌?
柳相眼都红了,恨不得将人拉出来就地给他女儿陪葬。直到管家一句小小姐惊厥了,高热不止,他方才如梦初醒般回魂,用粗粝如砂纸的声音吩咐:“回、家。”
接连七日,相府白缟满座。
惊闻噩耗而赶来吊唁的文武官员们络绎不绝,听闻唯一的小小姐也禁不住打击病倒了,至今昏迷不醒,更是一阵唏嘘,想劝柳相一句千万保重身体,可眼瞅他一夜之间发须尽白的样子,又怎么也开不了口。
丧女之痛,又岂是外人一两句不痛不痒的劝慰释怀的了的。
好在,裴家人也在。便有人凑到裴元启跟前询问道:“如何,可抓到凶手了?”
裴元启瞥了他一眼,道:“仵作说了,是意外。”
“是,是,意外好,意外好。”那人擦了把冷汗,心里明白这是相府对外的说辞。柳婵到底是个姑娘家,说她被人害死,实在有些难听。万一再引发些不必要的恶意揣测,于名节更是有害。
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错话。怎么能说人家出意外好呢?这不是找打么!他一抬眼,果见那裴元启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他心头一慌,赶忙脚底抹油,落荒而逃。
裴元启冲着他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
柳相在屋里瞧见这一幕,朝裴元启招手道:“元启,进来。”
“这几日,可曾查到什么线索?”他才说一句话,就忍不住猛咳了起来,素来挺直的脊背此刻也不禁佝偻了下去。
裴元启看得心酸,知道这是那日在河边冻了太久,染了伤寒。他恭敬道:“学生不才,目前还没有查到真凶,但——”
他停了一会,等到柳相气顺了才又继续说道:“学生近日听闻民间有一种组织,专门猎杀未婚生子的姑娘们,似乎是为了什么以儆效尤。老师您说,师妹的事,会不会……是他们?”
“这都什么脏东西?哪来的!”柳相气得胡子都直了,拍桌子吼道:“不管和婵儿的事有没有关系,都给我灭了他们!”
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裴元启的话让他想到了七年之前,婵儿初显怀时,也是这么闹得满城风雨。当时,他们一家明里暗里受了多少白眼啊!多少人笑婵儿失贞,骂他这个丞相家门不幸,教女无方,甚至就连未出世的孩子,都没逃过他们的诅咒。
指摘声洪水般冲进相府,也就他眼前这个学生有勇气逆流而上,与他的婵儿结下儿女亲家。
他满意地看着裴元启,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回去告诉少陵,等阿妩出了孝再去找他。这阵子,就叫他好好温书罢。”
“是。”裴元启拱手道,略顿了顿,又问:“宫里那位……还没派人过来吗?”
柳相知道他指的是谁,叹道:“没呢。我如今也是不懂了,把孩子往我这一丢几年也就算了,连我家遭此不幸,也不见他派个人接孩子回去,咱们这位陛下呀……”
唉。
裴元启沉吟片刻,道:“老师若信得过,不如,就将小殿下的功课交给学生教导罢?”
他抬头看向自己满鬓白霜、强撑着精气神的老师,宽慰道:“无论如何,老师保重身子要紧。阿妩——将来还指望您呢。”
柳相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唯一的女儿没了,仅剩下的小孙女才七岁,豆丁大的年纪,倘若他有个万一,叫她指望谁去。为了她,他这把老骨头也不能散。
他还要看着她出嫁呢。
他沉思半晌,终是答应了:“也好,待我说与陛下知晓。”
*
思妩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沉沉的噩梦,梦醒后,阿娘不见了。
家里的一切都换上了白色,就连阿爷的头发也一根青丝都看不到了。屋外,下人们身披麻衣,沉默地洒扫着庭院。这个家,变得如阿娘的死一般沉寂。
教养嬷嬷守在她的床边,对她道:“小小姐,您已昏睡十多日了,快去堂前给阿娘叩个头罢。”
思妩看看她,再看看一旁形容枯槁的阿爷,声音沙哑:“阿娘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往后啊,只有我们去找她的份。”柳相想到女儿,不禁满腹辛酸悲愤,连孙女终于苏醒的喜悦都减了泰半。
凶手至今尚未捉拿归案,他这个丞相,有何用。
思妩一听,眼圈立刻红了。
她被阿爷牵着来到阿娘的灵前,面朝那口黑漆漆的棺木叩了三个响头。
阿娘就在里面吗?能看到他们在哭吗?
柳相道:“婵儿,爹对不住你,等抓到了害你之人,就叫你入土为安。”
“谁要害阿娘?”思妩问道:“为什么要害阿娘?”
柳相没有回答,只告诉她,从今日起,要好好呆在家里为阿娘守孝,不许再出门了。
思妩点头。
她想阿娘,阿娘就在这里,她要多陪陪她。
她每日都会过来为阿娘敬一炷香,与她一起的,还有元思穆。
哪怕相府发生了这样的事,宫里的皇帝也丝毫没有接他回去的意思,好似真不管他了一样。他也毫不在乎,只要有思妩在,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宫里那对没见过几面的父母。
他甚至为此偷偷感到窃喜。
他不必走,思妩却留下来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好到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高高扬起嘴角。什么裴府,什么裴少陵,终于不会再来烦他了,阿妩会陪在他身边好久好久。
思妩知道他在高兴。哪怕他装得很好,可她就是知道。
她忍了几日,终于再又一次看到他悄悄面露喜色时忍不住生气质问:“我阿娘死了,你很高兴?”
“啊?”元思穆急忙否认:“我哪有。”
“你分明就是高兴,我都看到你笑了!”思妩面色含怒。
“你、你看错了……”
“胡说!”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嬷嬷连忙劝止:“裴师傅这就来了,一会看到你们这样,仔细挨板子!”
两人登时收声。
自从柳相精力不济,换成裴师傅给他们授课后,两人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元思穆起初深以为耻,怎么也不肯接受裴少陵的爹做自己的师傅,不知裴元启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他,而今竟也能老实听课了,甚至对他这个师傅还算恭敬。
唯一可怖的便是,裴元启实在太严厉了,稍有差池便会打他们板子。默不出书来要打,行为不矩也要打,打得两人手心红红的。
眼下听见裴师傅要来,两人瞬间息了争执的心思,各自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嬷嬷看得欣慰极了,心想果然还是得搬出裴师傅来才管用。她叮嘱道:“两位小主子乖乖的,嬷嬷一会给你们做点心吃,啊。”
思妩“嗯”了一声,元思穆却没有答话。
嬷嬷看着元思穆抿嘴不语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裴元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她心里猛地升起一股诡异的错觉——这两个人,是真的像啊。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荒唐。小殿下怎么会像裴师傅呢?人家亲爹可是皇帝啊!
她将这事说笑话般讲与别人听,熟料他们居然也说像:“我早就这么觉得了。小殿下不光和裴师傅长得像,和咱们家小小姐也很像呢!”
是吗?嬷嬷奇了:她怎么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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