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蹚浑水
听出两人似是旧相识,正好卫青寂听烦了隔壁聒噪,自觉起身给温颂让出位,自己则另寻清净处。
一柄素扇被段与容缓缓展开,露出青葱翠绿山色,一派闲适地笑:“你今日来的挺巧,正好赶上方家在茶楼里唱大戏。”
他就是方才那些人口中的微薄庶子,然而段二公子好像从来没有脾气似的,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情谊,见谁都是三分笑。
温颂坐在卫青寂的凳子上,视线一直跟着他另寻旁处,闻言听出意思:“方有道在京中打听他们?”
早在大名府的时候,温颂便觉得开封之事的背后似乎有京城中的支持,是以她往京中递信一封,让人提前安排好他们三人的住处。
如今又为保险起见,抹掉了他们一行人进城以后的行踪。
“不止。”段与容摇了摇头,将折扇往回一收,握在手心里道:“开封之事就是一趟浑水,任谁下去都要沾一身腥回来。”
“方有道事涉其中不假,若非是心虚,也不至于肯费心思寻找他们三人的踪迹,然而此事朝中浑水摸鱼之人,远远不止一个方家这么简单。”
去年由工部策定,朝廷拨下一笔巨大的银两到各地,以至于吏部到现在都还在算亏空。
这一笔银两经由京城下达各州府,一路上被层层剥削,借机取利者,知情不报者,监管不善者,皆有卸职渎职之责。等齐归晋回来彻查此事,到时候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朝廷命官。
温颂此行既然察到了先机,自然不可能等着到时候看六部堂官们打太极。
此事牵扯众多,恐怕贸然行动打草惊蛇,眼下按兵不动,只等他们听到风声按耐不住,自行出洞。
她心里想着事的时候,总习惯垂下眼皮掩盖情绪,叫人看不透眼底。段与容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替她盯着那边重新找到位置,坐下来听说书的卫青寂,不由笑了一声:“没想到当年一封一封看信,还真让你找到几个不错的人。”
四年前朝中初设上书制,本意为通塞视听,向各地方广开言路,察纳雅言,不曾想成了一时风靡的文人热潮。
不仅没有起到广开言路之效,反而给通政司带来巨大的负累。一睁眼就是看不完的文章,不是千里迢迢上书来拍朝廷马屁,就是抱怨自己怀才不遇,上书以求入仕。
可是新政才刚经历实施,不好随意废除。后来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这些书既然是上给朝廷,便就是上给宫里的陛下,于是通政司就将这一通无用的废信件,全然都送进了华清宫。
温颂倒是不在乎这些,齐归晋没有让她亲政,反正在宫里也是无聊,送过来的信件她挨个看过,结果当真挑了几个好苗子。
“如今看来,你这一趟出京,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趣。”段与容笑着打趣,他们关系甚深。
当年杜太师南下巡察,途中遇到了流落在外的段家二子。杜南岳怜悯其身世,惊叹此子天资聪慧,南下数月悉心教导,将人带回京中认祖归宗,希望他愿意科举入仕。
杜太师是温颂的老师,有此番经历,同样也算得上段与容的半个先生。两人相识已久,温颂清楚段与容一副良善伪装下藏着的冷漠与凉薄,有时甚至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
“茶楼里琐碎的话太多,说书的人嘴上没个把门,听客更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翻出来。”温颂听见隔壁桌又换了话题,点到为止:“早该整治了。”
“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想说便任他们说,总归又掀不起甚么风浪。”段与容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道。
温颂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二公子整日混浸在这些地方,耳边听着自己的闲言碎语,不知道作何感想?”
“没办法,二公子身世坎坷,生来就命苦。”段与容自嘲地摊了摊手,瞧了一圈座无虚席的茶楼:“若是没几个人说两句扑风捉影的闲话,光靠那台上说书的,嘴皮磨破揽不到这么多人。”
温颂嘲讽了一句:“这世道真是奇了。”向来是闲话勾人心,讲真话反倒没人听。
就如同十八年前的那场宫变,当盛之年的绍明帝突然暴毙,明清宫一夜之间被逆贼血洗。
若不是当时的国舅爷齐归晋,在混乱之下扶持幼帝登基,携羽林左右卫进宫平叛,京城本不该有如今的盛平之景。
事实就是如此,偏偏有人见不得齐家仗着国舅的身份,在朝中大权独揽,又坐拥华清宫那位小陛下的圣眷,杜撰当年的宫变其实是齐家兄妹一手策划。
否则齐皇后怎么会正好那一日离宫省亲?那一日怎么会正好躲过宫里的叛变?正好这边昭化帝温绍离世,齐家女便诞下了延续皇族的血脉?
他们嫉妒这个唯一的皇室,身上淌着齐家的血,妒忌齐归晋如今一跃成为七世家之首,更愿意胡乱猜测当年的真相。
段与容道:“这段日子京中不太平,还是小心一些,春闱之前尽量都不要出门。”
等到他们三人考取功名,就不必再怕方家对他们动手,毕竟登科以后都要授官,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可不小。
也只有春闱一战成名,他们才能够以更有话语权的身份站在朝堂上,为开封府的百姓们申冤。
温颂闻言:“这个怕是不好办,他们三人心气不是一般的高。”
“他们既不肯受沈府的恩惠,也未必会受我的。眼下他们还不知道住的宅院是我有意安排,若是知道了,凭着裴至峤的执拗性子,怕是要连夜搬出去。”
谁都没想到会在大名府遇上难民,无处落脚,只得借身于温颂的客栈。一路北上之时,又因为招来的杀身之祸,不得不与沈家一道同行。
如今他们三人既然已经到了京城,便再也不想蹭谁的门路,只想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京城求一隅安身。
“我先前跟他们过一次,没说得太明显,如今他们尚且不清楚京城的局势,若是要出门,我会尽量跟着出来一趟。”这也是她今日纵然万般不情愿,视线也从没有离开过卫青寂的原因。
“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段与容眉头蹙起,又转念一想此事本就不必长久,只待春闱一过便好。于是又补了一句:“你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许久没见面,却也没甚么好叙旧的,仔细想想,除了当年一同在太师府的时候,这些年他们的交集不多。
随着台上的说书人下场,卫青寂也从那边起身走回来,瞧着外面天色不早,温颂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袍子。
临行前,瞧见一旁位上默不作声的人,温颂好心道:“二公子也要早些回府,省得让你祖母担心。”
京城中皆道他半路归家,爹不疼娘不爱,温颂却看得分明,整个段府里只有段老夫人一个人,才是打心眼里疼爱他。
段与容坐在位上,久久没有动身。目光似乎瞧着楼里人来人往,又像是在发呆,若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眸子里其实甚么都没有。
出了茶楼,温颂亲自把卫青寂交到裴至峤手上,转身离开三人的住处。
她这几日清闲,便来往联络了几个京城里安插的暗棋,直到下一次再去他们三人那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日。
然而温颂走在路上,却听到了一桩怪事。
果然一进院门,她就看见裴至峤的脸色沉着,似乎遇上了甚么大事。
卫青寂站在向志才身边哭丧着脸,瞧见温颂来了,两三步走过去,拉着她仍然心有余悸道:“昨夜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只听见外面哭得撕心裂肺,根本不敢出门去看。”
“自从半夜被那哭声吵醒后,我就没再敢一个人睡,后半夜还是抱着枕头去望远屋里才勉强阖上眼。”
温颂看了卫青寂一眼,他乌黑的眼圈做不得假,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向另外的两人问:“此事你们怎么看?”
裴至峤的脸色严肃,“云初,你日前说京中不安稳,叫我们尽量少些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
温颂眼里一闪疑惑,“甚么?”
“我昨夜听见动静就想出门去看,结果却被门外的一个人拦住,不让我出门,不是你安排的?”
听温颂的语气,裴至峤此刻觉得也意外,倒是在一旁沉默了许多的向志才开口:“有人一直守在外面,监视着我们三人。”
温颂这下终于皱眉,若是寻常的侍卫一直守在外面,没道理她出入多次却对此人毫无察觉,而且方家也不该这么快就摸到此地。
她静下心来,仔细过问当时的情况。
昨夜最先听见声音的人是裴至峤。他向来晚睡,说那哭声听得人心如刀绞,像是野猫被活剥了皮,又似乎是孩童的尖锐哭泣。
裴至峤原本想壮着胆子出门看外面发生了甚么,却被外面的人给拦下,才惊觉竟然一直有人在外面守着。
虽然那惨烈的哭声只维持了不过片刻,但裴至峤心里仍然挂念着外面出事,一宿都没有阖眼。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事便交给我查清罢。”温颂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宽慰道:“那人既然一直守在院外,既没有对你们做甚么,想来只是受命看守于此,不必过于忧心。”
昨夜究竟发生了甚么,谁都不曾亲眼瞧见,若是妄下定论,只会惹得他们平白担惊受怕。温颂缓缓叹了一声,温言道:“且安下心,此事交给我处理。”
三人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他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本就身份敏感,如今又被人监视,任谁都会心有余悸。
温颂走出门,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此事她心里有几分把握,大概能想到守着他们的人出自谁家。不过他们口中昨夜的怪声……
她正思索着,走在道上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了手。温颂回身,见却是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怯怯地问:“这位郎君,知道东城兵马司怎么走么?”
京城有五城兵马司,分为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京师管辖治安。不过,她一个老妇人去那里做甚么?
这个疑惑只在温颂的心里浮了一瞬,便被她压了下去,京城里的官府衙门,那是她该避着走的地方。
她给老妇人指路,一路默默在身后跟着,直到瞧见她进了兵马司的门。
温颂刚转身准备离开,听见东阳街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以为是来往各城兵马司之间的兵卫。
正打算躲进一旁的巷子,却随着马蹄声渐渐变大,见来人一身格外显眼的赤袍,招摇过市。
其父吏部尚书兼任内阁次辅,正是方有道的独子,方拘凌。
方拘凌意气地‘吁’了一声,没有翻身下马,而是将目光扫了一眼衙门外站着的两个武卫。
他当街纵马,行至五城兵马司门前仍然丝毫不见收敛,整个衙门竟然也无一人敢上前来置喙。
方拘凌似乎也是觉得无趣,没过片刻就扬鞭而去,策马间赤红色的衣袂随风飞舞,掀起街上的飞扬尘土。
温颂从短巷里走出来,目光看向衙署门上那块烫金的牌匾。心里不由叹气,只怪世道不清明,堂堂东城指挥司躲纷怕事,竟然与形同虚设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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