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

　　你不需要清楚这故事是从何而来，就当自己正游览地狱之景色。
　　天真无邪的孩子啊，听地狱里的摇篮曲吧——谁让你天生有洞穿地府的一双眼睛呢！
　　我本是地球上普通不过再普通，平凡不过再平凡生灵一个，从畜类开始，千般造化转世成人，三千次渡过那忘川，走上那奈何桥，端起那孟婆汤，一饮而尽，灵魂的冷气钻到食道，沁入咽鼻，钻入脑髓，陷入轮回——同无数生灵一般地梦呓。我叩问佛祖，大抵应如是，然并没有确切的记忆。既然要轮回三千，我生来是为了什么追求呢？既然因果轮回，又何尝要生、要死？大概是为了追求明天。真理就在明天，归宿就在明天，爱就在明天，而明天用不会到达。那么，人皆是无心的空心人，皆是无首的空脑人吧，蛇吞食自己的尾巴，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照见五蕴皆空。我叩问佛祖，是否如此。佛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而明天永远不会到达。

　　这一世，我大概是凄苦的少年，与妹妹琦君相依为命活在世上，家徒四壁，多亏好心人帮助，让我们有饭吃。
　　妹妹从小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于是在同龄人都去上学的年纪，她过于懂事，把机会放弃，让给我。
　　家里只供得起一个人读书。
　　我带着一份愧疚走上学的路。
　　这是一条乡间古道，曲曲折折，绕过河边，踏过陇上，走过石桥，穿入密林。
　　从密林走出，途径村落一条小道，就到了学校。
　　妹妹爱读书，我一次又一次走那条道，扛起满当当的书包为她带来知识，她聪慧，学得快。后来也偷偷跑来学校，来见我，看我们上课。我每次都数落：这么远的路，你万一出事了要哥怎么好！
　　我们总是一起走这条路，她爱在这儿看落日的余晖，还愿意为它写诗。她是天生的诗人。
　　我不爱诗，但我爱盯着她陶醉样子看。我想，要是生病的人是我，不是她，该多好。我于是常求佛祖。这小道，与我心中是带来抚慰的救赎之路，我一次次走，一次次发现：此生，我就是来做哥哥的。阿弥陀佛。
　　然而没曾想，就是这样一条小道，终有一日成了我们的噩梦。

　　日薄西山，仍不见她踪影。
　　她又一次走了小道，这一次，我没能找到她，只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帕子，那帕子脏污，我心里惊慌，差点晕过去：上面有血！慌乱之际，密林里一闪一闪的碎片吸引了我。那是玻璃瓶的碎片碎渣，撒出一个凌乱的路径。我顺着那个方向狂追。夕阳刺眼、眩目，光线在丛丛高枝间穿梭，网罗困住小兽的陷阱。日落带来火烧云，记忆中那血迹太殷红，把天也染红，那红又逐渐黑下去，成了更加恐怖的血色，由活血，转为死血。神佛于此启示着我，一次次敲响钟罄。我仍迷途。
　　我喊来村里的叔来找她，她被几个少年围住，拳打脚踢，我几近吐血，看到欺凌者扭曲的五官皱成一片。真丑。
　　我们上去给他们一拳，一拳，又是一拳，一拳给在我脸上，我打回去，把对方按在地上。同行的叔叔搀起妹妹的身子，让我背她回去，“那群小子跑了。”
　　我们静默在夜里，她贴在我背上，勉强发出虚弱的声响：“要是我也强壮，就好……”
　　“他们是看咱们家穷，看咱没爹妈，看你好欺负，这群畜生。”我恨恨咬牙。
　　“会改变的，哥和我。”
　　“……”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纠缠妹妹，抢她的东西，拿脏话羞辱她。没想到这次如此过分。她一直隐瞒，怕我知道了，又会拖累我。
　　“你怎么会拖累我？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
　　她低头不语。
　　“那个玻璃是你放的吧，他们用酒瓶砸你了吗？”
　　她摇头。“我顺手拾起来做的，希望有人能发现。他们很不聪明！”
　　“他们耍流氓了吗？”
　　“……打头的那个要摸我屁股，我吓得给他一巴掌，他怒了，就开始叫人揍……”
　　我猛地站起，敲击桌子。她吓得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把衣服褪掉，我看都是哪里有伤。”我扑在她面前，摇她肩膀。下一秒顿觉失言。这般亲昵在我们至亲间是常有的，特别是她小时侯。但她身体开始发育，我便不该这样说了。她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她下定决心般解开里衣，把整个上身裸露出来，不用双臂去遮那胸脯。她转过身给我看背上的划伤，是一片细密的红痕。心疼的感情覆盖了方才腾生的尴尬。静默，又是静默。
　　“不要哭，我不哭了，哥你也别哭。”
　　她给了我一个倔强的拥抱，以稚嫩而柔软的小小身子骨，仿佛要和生活宣战。她捧着我的脸，使劲挤出微笑，泪水还淌在脸上。
　　这种倔强是我和她根本上的不同，我永远摆不出这种表情。永远。
　　我只是静坐在那里，等待事情出现一个转机，像甘地那样的老智者跪坐在软垫上，等待大英帝国放来鸽子，抛来橄榄枝。不过这样的转机，确实出现了。

　　一个仙师在这里驻下了，那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女人，我们问她会不会算命，像那群住在山上的道士一样。
　　她说，命运是不可随意编排的，天机不可泄漏。
　　其他人切地一声原地哄散，只有我，着魔似的追问。
　　我又问，怎么让一个可怜的人过上幸福健康快乐的日子？
　　她笑了，盯着我的眼，以极低的、老人般的声调慢吞吞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是可以通过隐秘的技术偷天换日，蒸蒸日上，逆天改命。很疯狂，却也很简单——和别人交换命运。
　　简而言之，如果有一个富庶人家，而你是穷光蛋，巧用此法，把他的缘分与命数都归你，你自己的倒霉和厄运都偷塞给他，十五年之内，你会生活无忧，享乐无穷，而对方穷困潦倒，无依无靠，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这时你可以在他耳朵旁幽幽说：“你错就错在，让我知道了你的生辰八字。”
　　是的，对方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编成红绳，浸入你自己的一碗血，剑指念咒。不能让自己外任何人知道。
　　我照做了，写上琦君的生辰八字，我要和她交换命运。整个过程最挣扎的是放了一碗血，但一切都值得。我只担心会不会成功，这种事不一定是真的，很多都是神棍来骗人。
　　直到那夜再次发烧，我才确定了，这女人说的都是真的。模糊不清的神魔在空空脑海中唱歌，混乱灼热中我只感到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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