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记流年

　　也许是因为与江树吵架，让洛瑶情绪低落。也许是因为被因其嘲讽，让洛瑶心情郁闷。总之，室友们的这一番谈话成了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洛瑶彻彻底底地受了刺激。
　　就好像记忆的闸门忽然被打开一般，那些被压抑下去的伤痛记忆一涌而出。洛瑶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上了大学，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无论她再怎样狠命背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洛瑶四肢僵硬地从自习室走出来，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走着走着就循着老路走到了食堂。
　　此时并不是开饭的时间，食堂里空无一人。洛瑶垂着头随便坐了。
　　“两分，只有两分！”洛瑶又开始一遍遍地幻想起那个曾被她幻想过千万次的假设，“假如我报的是另一所学校，肯定已经被录取了啊，那么我现在也是一流大学的学生。对，就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刻，我决定报另一所大学，于是我当机立断，把它改了过来。接着，它恰好比之前那所大学低两分，感谢上苍的眷顾，我真是个幸运儿，我终于跟我周围的同学一样了，我考进了最好的大学，我的人生完满了，就这样走向辉煌！”
　　洛瑶越想越兴奋，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抬起头，看见餐桌上印着“岳麓大学”的字样，心里一惊，像被硫酸烧了一样。她环顾四周，墙壁上、玻璃橱窗上、甚至碗碟上、地板上都印着岳麓大学四个字。那感觉好像如梦初醒，又好像突然跌入了梦中。
　　洛瑶心想：“我怎么在这儿？难道说我最终没有把志愿改过来吗？哦，对了，那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吃饭的时间到了，下了课的学生陆陆续续涌进食堂，橱窗里亮了保温灯，一下子热闹起来。
　　洛瑶只觉得恍如隔世，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走出食堂去了。
　　谁知刚从后门出来，正巧遇上泔水车，一股酸腐味儿扑面而来。洛瑶赶紧绕开。只见那掏泔水的小伙子，穿着灰不溜秋的破毛衣，脏兮兮地好像刚从厕所里跑出来的老鼠。他向洛瑶这边瞟了一眼，然后接着干他的活。那种眼神，就好像所见的并非他的同类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怪物。

　　洛瑶没有考上她所报考的大学，开学之后的这段日子，她每天只让自己忙忙碌碌的，已经差不多将这件事丢在脑后了，可现在它又冲破记忆，纠结在她的头脑里。
　　洛瑶所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跟她的三个室友一样，她们没考上最好的大学，只好退而求其次，拿了全额奖学金，上了这所号称中国早稻田的私立大学。有诸多腰缠万贯的海外华侨倾情资助，把学校里的设备都整成世界一流的自然不在话下。只可惜建校才十年，历史不够悠久。想那剑桥、牛经都已有八百多年历史了，哈佛近四百年，耶鲁三百多年，可中国的大学至多不过百年。于是，建校的富豪们一着急，也不管地理位置如何不搭界，就这么没来由地给这学校取名叫做岳麓，动辄便追溯到北宋年间，还要承岳麓之遗风，说得好像有上千年历史似的。
　　可是想起私立大学这四个字，洛瑶就觉得耻辱，犹如一块狗皮膏药贴在脸上一样，就像那宋江的脸上被人刺了字，没脸见人了。
　　她走过图书馆，瞥见大厅里贴着“一生一世岳麓人”一行字，差点儿没哭出来。心想，我现在忍辱还不够，还要一生一世都耻辱吗？于是心情更加抑郁。

　　洛瑶走到小花园里，隆冬已至，寒风习习，草木早已枯败。洛瑶把手缩进袖口里，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灌木丛后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两个园丁正在草地里一面拾垃圾，一面聊天。她们聊得正起劲，洛瑶虽听不懂她们的方言，可这样叽叽喳喳地像麻雀一样，搅得洛瑶心神不宁。她只好离开，再寻别处发呆去。
　　离开花园，洛瑶到了一间教室里坐下。她摊开课本放在桌子上。
　　洛瑶心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我翻译这些古文有什么用？我背那些诗干什么？之乎者也有几种用法与我何干？中国究竟有多少种方言干我屁事？我喜欢的是文学，是文学带给我的感动，不是中文，不是剖析语法和校正读音。”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在家有父母替我选择该穿什么吃什么，在学校有老师告诉我该念什么背什么。我就只选择了一次，结果还失败了。本来我是想去念心理学的啊！都是因为父母都说心理学不好，中文才好。”
　　洛瑶越想越气，正欲痛哭流涕，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个村妇的声音道：“姑娘，让开一下好吧，我要擦桌子哩。”原来是打扫教室的职工。
　　洛瑶无奈，只好站起身来，捡她擦过的地方坐了。
　　可是后面的男生却没那么好脾气，当村妇擦到他那里，用同样的话叫他让开的时候，那男生岿然不动。村妇赌气叨唠了两句，那男生立即盛怒，什么乌七八糟的话都骂将出来。他的女朋友在一旁只听他骂，也并不劝。村妇被他吓住，剩下的也不擦了，就灰头土脸地逃掉了。
　　洛瑶心想：“这学校里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怎么成日与这些人为伍？”
　　她又不自觉地滴下眼泪来，心想还是回宿舍睡觉罢。
　　可是她又如何睡得着，脑子里反反复复想得都是些令她悔恨得要死的事情，她在幻想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着她未曾抉择的另一个选项，和那另一个选项带给她的成功与幸福。然后，就在她几乎相信幻想才是真实的时候，却又骤然跌落进现实。就好像庄周梦蝶一般，她的世界一片混乱。
　　都说人生目标迷失在大学，总之一流的、二流的，什么样的大学自杀人数都超标，成绩、恋爱、人际关系、专业，大学生们总是有那么多各种各样不幸的理由，让自己陷入迷茫。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初等教育压抑得太久，还是因为这个年龄本身就容易迷茫的缘故。要是按照艾里克森的社会心理发展理论，那叫角色混乱，那是他们正在形成自我同一性呢。这样看来，好像并不是社会和教育的错，而是人成长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只是麻烦的是，就在他们真正意识到该去寻找自己的时候，人生却好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因为进大学之前，专业是胡乱选的，进大学之后，专业是不能换的。
　　洛瑶在床上呆坐了一下午，纠结得脑子都抽筋儿了，才终于精疲力竭地睡过去。
　　此后，她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纠结，直到进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秒。除了做梦的时候，清醒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学校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都是令她痛苦的源泉。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挨过最后一堂课，她才得以逃离这伤心之地，乘上回家的车。
　　冬日里的城市是那样的冷漠，矗立着鲜艳着的全都是无情之物，草木枯败，只将灰色留给生命。那些穿着鲜艳的人们，却只因太过明艳，也好像变成了全无感情的东西。
　　熟悉的景色一潮潮涌来，校园在公交车的后车窗里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干枯的树丛里。
　　洛瑶紧绷的神经也随之稍有松弛，好像将那端的命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好像这汽车载着她，从那个写满失败的世界中逃离了出来。
　　也许一切都并非现实。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远处的大学，和我那在城市中心的家，它们之间仅仅因为一趟公交车而被连接起来，倘若我独自乘着这车离开，不带上任何人，就好像千寻穿过隧道从妖怪的世界里逃出来，就好像哈利波特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石柱离开魔法世界一样。这种怪诞的想法让洛瑶的心底涌起一阵兴奋，她骗自己说，我也能逃走。
　　换车的地方离火车站不远。黄昏将至，这个五光十色的繁华街区，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那样地光怪陆离，泛着狰狞的鲜艳的光。洛瑶穿过这条城市里最最豪奢的商业街，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那些曾让她一度为之痴狂的高档时装，现在看起来是那样的平淡无奇。
　　也许是因为城市里太多彩，让艳丽的服装变得毫无吸引力？反而是井盖上一团灰色的东西，吸引了洛瑶的注意，在暮色里越发耀眼起来。
　　洛瑶盯着那团灰不溜秋的东西看。透过腾起的白色雾气，那灰团蠕动起来。原来那躺在井盖上的是一对乡下夫妇，身下垫着两大包破布裹成的行李。
　　洛瑶呆呆地看着他们，直到她要坐的公交车开进站来。夜幕降临，井盖上暗淡的灰团却闪着刺眼的光，渐行渐远。远处还有无数灰团，密集向火车站口。好像那火车站是一张大口，吐吸着那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灰色的尘埃，污染了这城市的铅华。汽车愈行愈远，一切都隐没在黑暗里。
　　可是立即，漫天的霓虹灯又闪亮起来，照得像白昼还要亮，连街边的树上都缠满了银色的小灯泡，好像在警告这里的人们，城市的喧哗容不下任何一隅的黯淡。
　　然而洛瑶心里却还在诧异那对睡在井盖上的夫妇，他们竟能睡得那样安稳？她忽然觉得，世界也许并不像她熟识的那样，大与小、高与矮、成功与失败，看来也只有微不足道的差距。她在心里设想，假如我去问他们，重点大学跟普通大学有什么差异，也许他们会说，哪儿有什么不同？倘若我问他们，在美国上大学跟在中国上大学是多么的不同，也许他们会说，那可以忽略不计。
　　就好似被那一对巫师解开了心中的咒语，洛瑶觉得，自己其实是生活在天堂里的天使，可是却因为嫉妒那高高在上的天神的魅力而堕入地狱，才发现，跟那些在炼狱里挣扎的鬼魂相比，她的妒忌真是太愚蠢可笑了。
　　是啊，我竟然对天堂不满意！想想那图书馆的落地玻璃，想想那温柔的阳光推开窗帘，碎得遍地，想想自习室里，飘满了书香和速溶咖啡的香气，是啊——洛瑶心想，图书馆，我是多么想念它呀，我有多久没去了？为什么不每天泡在我的天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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