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

　　他跟着王小柱来到城墙上，那里早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往河里看着，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看见他来了，不由得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他奔到墙头往下看去，还是那条熟悉不过的归流河，漫过堤岸整个包围了城池，放眼望去一片汪洋。这本来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河水里，那些原先挤得满当当的鱼正捉对厮打着，互相啃噬着，它们张开的口中有尖利的牙齿，一旦咬上皮肉就再也不松开。它们正在互相残杀，吃掉死去的同类的尸体，它们就像饿极了的鬼，不顾一切地吞食着同伴，而每吞下一条，自己的身体就会增大一点，有的吞得快的，身体已经大得令人吃惊，如同在水里凫着的狗一般。
　　挤满了河床的鱼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减下去，可怖的是，那些被咬死的鱼身体并没有流出血来，在这残酷的杀戮里，河水竟变得越来越清澈了。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在他们脚下发生，从来也不知道担心从来也不觉得奇怪的这个城池里漠然的人们，在这个时候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他们觉得这将与他们有关。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询问和责难的目光投向他，而他早已经目瞪口呆。
　　河水变得非常澄净，脱了鞋的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脚趾指甲上的污垢，河水从来没有这般清澈过。
　　忽然间，所有的鱼都停止了互相吞食，现在那些幸存的鱼已经长到五六岁的孩子般大小了。它们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并不游动，随着水波荡漾着。人们松了口气，同样静静地注视着。一切都好像静止了，都屏息凝神地在水波中微微晃动着。好像所以的一切包括城里的人们，都在水中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最为巨大的鱼忽然昂起它的头，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叫声，那叫声猛地打破了宁静的平衡，城里人们一生中见过的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河里的每条鱼都昂着头尖叫起来，那声音就如同几千几万个婴儿在惊声尖叫，几千几万把锯子来回划在钢条上，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它们疯狂地号叫着，咳出肺里的水，边叫边往城池爬来，是的，爬来！它们用鳍摩擦着地面快速地移动着，原先光滑的身体上裂开无数个缝隙，鱼皮一片片快速地脱落，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撕扯着一样。忽然有个姑娘发出一声惊叫，人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条鱼竟从皮里脱出一条手臂来——人的手臂，而那另外的一条正艰难地向外挣脱着，毫不留情地暴躁地撕掉困住它的鱼皮，它的身体剧烈地扭曲着，如同破茧的蝶，正去掉它们原有的皮囊，幻化成与原先完全不同的形状。
　　——人的形状。
　　所有的鱼都开始进入同样的过程，它们向外挣脱，充满黏液的新的身体舒展开来，它们先是伸出它们的手，然后是脚，当四肢都伸出体外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在浅水区爬行，同时一点点褪去剩余的鱼皮，当它们昂起头时，人们发现那竟是一张张孩子的脸，有男有女，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人们自己的孩子的脸完全没有不同。
　　开始有人发出绝望的哀叫，很快尖叫声便乱作一团，更有人昏倒在地上，而更多的人则是从城墙上退了下去，就好像那些鱼变成的孩子已经爬到他们面前一样。
　　他仍是站在城墙上观望的人群中的一个，但他的脑中现在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奇异的事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者说，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感觉。
　　忽然他的胃猛地抽动了一下，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忽然断裂了，他剧烈地呕吐起来，完全不受控制地呕吐，他的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吐出的只有黄色的胆汁，但他还是疯狂地不可遏制地干呕着。
　　人们先是呆呆地看着，然后，一个两个，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呕吐起来，他们的脸上充满了疯狂而绝望的神情，每个人都想尽快离开这里，可他们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呕吐得几乎俯身到地上。
　　他们与他不同。他们吐出来的东西里，竟有着新鲜的血肉，一块块，裹着半消化了的饭和蔬菜滚落在地上，新鲜得几乎可以闻到血腥味。那一块一块分明的，是他们同类的血肉。他们越吐越多，仿佛只有把五脏六腑吐出来才会停止。
　　墙外的孩子们基本已经脱离的鱼的形状，他们（请允许我从现在开始使用“他们”）聚集在城墙下，抬起头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有在门前的几个孩子，互相地看了看，然后迟疑着抬起手，轻轻地扣着门环，逐渐地，越来越响了。
　　嘣嘣嘣……嘣嘣嘣……
　　一下一下地，像打在人们的身上，烙在人们的心里，钉在人们的脑袋里，却把人们敲打得清醒了过来。大多数人停止了呕吐，他们直起身来，眼睛里渐渐从绝望变成疯狂。他们从各个地方找来菜刀、铁棒、砖瓦以及一切他们能够找到的武器，向着城外的那些孩子猛地砸了过去。
　　孩子们猝不及防，他们尖叫着躲避着，但仍有很多被砸伤，倒在水里。更有运气不好的被刺中要害或砸烂脑袋，迅速或者缓慢地死去，到处有他们垂死的惨叫声。清澈的水里，第一次有了血的颜色，慢慢地渲染开去，仿佛是染坊里那柔媚无比的红染料一点一点扩张着自己的地盘，把触碰到的东西通通染成和自己一样的颜色，不猛烈却势不可挡。
　　活着的孩子们仰起惊讶而愤怒的脸，他们瞪着那些伤害自己的人，龇着雪白的牙发出仇恨而尖锐的嘶叫，像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的毒蛇，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看到这一幕，像是猛然惊醒，他摸着自己的脸，摸着自己的手和脚，我们在干什么？在干什么？
　　他扑到一个正要向下扔刀子的人身上，奋力地想要抢夺那把杀人的东西。“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们在杀人，他们是人啊！”他绝望地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把大汉手里的刀给夺了下来，死死地抱在怀里，刀刃抵在他的胸前，将他的皮肤破出血来，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点也不觉得。
　　“人？那些怪物是人？”那汉子气急败坏，用力的蹬开他，“你是瞎了眼吗？看不到它们刚刚是怎么吃掉同类的？”
　　他吐着带血的吐沫，指着人们吐出的东西，半癫狂地说：“那这是什么？其实我们也一样，我们也一样！”他嘿嘿地冷笑着，五官都拧在一起，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话。
　　被激怒的已经不仅仅是那个大汉了，更多的人将他包围，更多的拳头打在他身上，更多的脚踹在他身上。
　　“胡说八道！我们吃的是鱼！”
　　“我们怎么会吃自己的同类？那都是妖怪的妖法！”
　　“打死他，杀了他！是他把这些妖怪放到水里去的！现在他还妖言惑众！”
　　“只有杀了他这场灾难才能结束！”
　　他在地上翻滚，仍然紧紧抱着那把刀，护着那把刀不让任何人抢走，就像他曾经护着那条鱼。
　　我不会再放手，我决不会再放手。他绝望得就剩下这个坚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