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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娘娘……”
吕后正坐在案旁、听见婢女的呼唤.缓缓起身:
“叫他进来。”
“是。”
婢女赶忙出去,不一会又快步走进来,
萧何跟在她身后,神情不明。
“雪兰,把她们都带下去。”
吕后笑着挥了挥手、婢女们纷纷退下,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何直立着身体.微微颔首毕敬地站在一旁。
“丞相,近日,可曾听闻了些什么传言?”
吕后面色和善地微笑着。
萧何沉默了一下,回应道.“不曾。”
“听闻近几年来,丞相奉命锲修历法、公务繁忙、有时连家门都顾不得出,还经常忙碌至深夜,“吕后面带笑容,用目光打量着面前的萧何,“看来果真如此。”
“丞相无心关切朝中要事,本宫可以理解。”吕后走向萧何,在他身旁缓缓踱步,“毕竟陛下交给您的任务繁重艰巨。”
“本宫自知今日打扰丞相修书,是自己的过错。不过、本宫是有一事相求。”
萧何微微抬起头来,看见了妇人眼里的狡黠。
他心里隐约不安着,但面色依旧平静。
“殿下尽管吩咐。”
望着萧何不苟言笑的样子,吕后轻声笑了一下。“丞相不必紧张,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走近一旁的书案从一叠信件中,挑拣出一封来.递给萧何。
“近日里,本宫收到了这封书信。可本宫区区一位妇人,不认得太多字。”吕后将唇角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早知丞相博学,便有意请丞相前来,帮本宫好好看看,这信里写的什么。”
萧何无声将信件双手接过,他有些犹豫地慢慢将其展开。
素纸上几行黑字,一下子呈现在他眼前。刹那,他的目光凝固了。
“丞相为何不继续念了。”
吕后像是期待着一般微微笑着站在一旁,注视着萧何脸上神情变化。“念给本宫听。”
令人遗憾的是,她仅仅看见了一丝惊诧从他平静的脸色上,一闪而过然后浮现上来的是一贯严肃的神情。
沉默中.他的睫毛扇动了几下。
“臣……”
“念下去。”这一声谕令里,有杀伐决绝的气魄和不容违抗的旨意。
即便是旧日里“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萧何,也被那无形的威仪震慑了三分。他不动声色地收敛起眼底的波纹,最终缓缓开口,
“启奏皇后殿下,淮阴侯因削爵一事心生怨恨,近日里又被揭发与叛军陈豨勾结,怀有不轨之心。当今陛下外出征战淮阳侯借此机会,欲与叛军里应外合,夺我汉室江山社稷。吾等冒死截取其密书,方知其于府邸密室内藏匿兵械,筹谋于三日之后携私家军包围宫殿谋杀太子,活捉皇后。望殿下相信吾等所言,早做决断。”
萧何将信件折好,缓缓递回。他的脸上再没有了什么多余的神情。
“丞相这是何意?”吕后冷笑道,“您难道不该帮本宫出些主意吗?”
萧何在沉默中,抬头注视着吕后的眼睛。他那漆黑的眼眸变得更加幽深起来。
“怎么?丞相可是不信?”吕后反问道,语气有些惊讶、“难道丞相以为本宫误会了淮阴侯?”
“若真如此,那淮阴之前的种种劣迹,丞相要如何解释?”
看着哑然失声的萧何,吕后冷哼一声 ,“既然丞相不知如何解释.那无论是谁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为淮阴侯开脱了吧?”
“至于这封书信,”吕后轻笑一声,压低了嗓音。“如果本宫告知阁下,这是从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加急传来的呢?
在吕后目光所不及之处,萧何的瞳孔微微骤缩了下。
“本宫话已至此,丞相竟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作派.“妇人柔和的音调,骤然一转.刹那间危机四伏,似有腾腾杀气蕴藏其中。
“难道从一开始,丞相有意把他扶到这个位置;就是在等今天这个机会么?!”
吕后的话还未完,只见萧何已经俯拜在地:
“殿下所言,令臣惶恐。萧某竭其所有尽忠于陛下,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若今日所言有半分虚假,就算天诛地灭,臣也宁愿承受。”
“丞相,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回应他的又是之前那般柔和的声音,萧何抬眸,对上吕后那囚饱含歉意而变得温和的眼神。
“本宫刚刚一时着急,竟对丞相失了态。”
吕后像是趁此赔笑道。
“其实刚刚那句话并非我本意,只是啊——”她故意拉长了音调,
“这朝中有八迈来总是传些丞相与淮阴侯勾结的言论,惹得本宫狐疑,一时不知所云,错怪了丞相。还望丞相莫要怪罪本宫。”
他站在一旁,脸上的神情似是更加严峻了。
“再说,丞相您一向仁慈心善、爱民如子。坐镇后方之时、丞相推行仁政,休养生息、鼓励耕织减免赋税,这些本宫可都看在眼里。”
萧何垂下了眼眸,若有所思。
“丞相,您真的忍心,让长安城内所有百姓冒着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风险,去陪您赌一个不确定的变数?”
“丞相,战争苦天下久矣,百姓们需要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她一边小步小步慢慢踱着,一边用宁静平和的语气瓦解侵蚀着他的防线,“就凭如此,丞相难道不该帮助本宫铲除危害吗?”
“殿下为何选中了萧何。”
萧何轻声道,平淡的语气,冷静得没有半分情绪可言。
吕后望向他,接着像是计谋得逞般得意地大笑起来。
“丞相,本宫一直欣赏你是个聪明人。毕竟你对韩信有知遇之恩,本宫以为,丞相的要求,淮阴侯定然不会拒绝——
‘两天后,本宫会释放消息,假传陛下凯旋归来,本宫欲借宴请众臣之名,诱淮阴侯来此地,丞相知道该如何做局吧。”
萧何沉默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流转着不知名的情绪。半晌,他开口道。
“臣明白。”
“那,若他不愿前来呢?吕后笑着发问道,眼里闪烁着期许的光芒。
“那萧何,便亲自去请。”
他抬起头来,迎上吕后考量的目光,眼底是一片沉寂和幽冷,还有抹令人难以置信的决绝。
“娘娘.您说萧丞相真的会帮忙吗?”
望着殿外长衣飘然的背影渐渐离去,雪兰半信半疑地在吕后身旁发问道。
“当然,”她轻笑着抿起嘴唇,“本宫相信人心。”
“即便抛开那些为民为君的冠冕堂皇之辞,即便他看出了书信的端倪,他萧何为了自己的端倪性命和名誉,也不得不听命于本宫。”
吕后向远方眺望去,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的冷笑,
“往日里,朝中数淮阴势力为大,常有趋炎赴势之人追随他左右,如今韩信被夺了权力,身边的乌合之众当然要一轰而散,更有甚者,还借此一转攻势,声讨韩信。”
她戏谑一笑,“这淮阴侯没了以前的风光,如今倒被别有用心之人当成了跳板,争着抢着踩一脚,以为便能借力一飞冲天……”
“所有人都知道韩氏大厦将倾惟恐避之不及,”吕后将头微微倾向一边,将一旁的便面拿起,轻轻抚着上面精致的花纹,
“他萧何一向自珍羽翼,怎会忍受与淮阴侯勾结的流言蜚语。又何况他身居高位,这叫他如何不防那些妄图毁谤于他的居心叵测之言?”
“如今本宫正是提供了一个让他自证清白的机会,你说——他是要,还是不要?
“娘娘,事己至此,”雪兰应道,“就算萧丞相不愿,也不敢忤逆您的意思啊。”
吕后听罢,轻声一笑。
“雪兰,我们还是应该谨慎些,”她轻摇着扇子,悄声吩咐左右下“暗中派人盯着他,有什么消息要向本宫汇报。”
“是。”侍卫领了旨意,应声退下。
吕后坐在那把木椅上,向着长乐宫殿门外久久地望去,许久沉默中,她像是对雪兰,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念着一句:
“不过我们丞相啊,可从来都是聪明人……”
长安繁华街头的喧嚣之声,在轻若鹅毛般的缠绵细雨中渐渐淡去。那通往长街尽头的小道旁,几樽枝叶稀疏的银杏木在风中摇曳着。
蜡黄的银杏叶遮住了身后那间门庭的黄铜门。风吹过时,树影摇动着,隐隐约约在缝隙中,现出了门府内惨淡的光景。
淮阴侯站在阁楼上,淡淡地凝视着庭前在雨中被敲打落下的树叶。
枯槁的落叶,在他眼底映出毫无生机的颜色。
“侯爷,快进屋吧,您这身体可不能再受凉了……”
一旁的家仆蹰躇了会儿,最后还是靠近一步,给他披上外衣。
“侯爷……”
韩信低吟了一声,伴随着几声轻咳。
“出去……我说过,别来打搅我……”
“可……”小厮支吾了一句,
“做好你分内的事,我用不着你操心.”
他冷冷地打发着,又接连咳了几声。
小厮退远了几步,有些担心地站在他身后,却犹豫着不肯离开。
“快走。”韩信没什么耐心地喝斥道。
“侯爷!”另一位小厮急匆匆地奔上阁楼,火急火燎地叫喊着。
先来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另一个才赶忙收敛了下:
“侯爷,有人登门造访。”
“送客。”韩信漠然答道,“谁也不见。”
他默默望着大门外的方向,从摇动的梧桐树影中,他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地撑着一把青绿色的纸伞,在烟雨笼罩中久立着。
他仅仅留下一瞥,没想太多,便走入室内。
半个时辰时间过去了,窗外的雨仍在下着。小厮从屏风后探出头来。
“侯爷,那人还没走。小的……”
“不必去管。”
他淡淡应道,可想而知这种时候哪里会有好事找上门来。
“可雨越下越大了……”小厮的声音有一丝心虚,“那位大人执意等您,小的实在不忍心……”
韩信的眉毛骤然一沉,眼底闪过一道敏锐的锋芒。
“你把他放进来了?!”
“小的……”
“谁允许你替本王擅作主张?…”他厉声喝着,准备大发一通脾气。
“阁下且息怒。”
屏风之后传来的却不是小厮的声音。
那熟悉的音色,竟令他头脑一片空白。
“是萧某厚颜,恳请家童网开一面,允许萧某进来避雨。”
萧何只身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脸上带着不减的笑意,一面掸了掸湿漉漉的衣袖,将油纸伞递给一旁慌慌张张观望着的家仆。一面回望着多年不见的友人,不急不忙地开口道:
“但愿阁下能看在萧某等候多时的份上,别让萧何被颜面尽失地扫地出门吧。”
“丞相……”,韩信怔了一会,才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却又被生生地吞了回去,他本不该在这时来探望自己的。
一时重逢的惊喜和上次不欢而散的窘迫别扭地拧在一起,令他心底五味杂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几近失语。
好半天,他才生硬地从口中挤出一句单薄的话来,
“您来了啊……”
“阁下,”萧何笑着寒暄了一句,“好久不见。”
韩信转过头去,向屏风后探头探脑的小厮瞪了一眼,又故作平淡地吩咐道:“赶忙去温些好酒,准备几道小菜……”
“是,侯爷。”
小厮领了命,匆匆忙忙地退下了。
他回过头来,直面着萧何的方向。
“丞相……”
他隐讳地停顿了下,又向屋廊尽头望了一会儿,
“……随我来。”
两人一路走着,进入了韩府的正堂。
“都先下去。”韩信道。
几位小厮守在门口,听见吩咐,便都散去。
韩信推门而入,萧何紧随其后。
“阁下可是有要事相告?”
萧何静静地打量四周,看着韩信三两下掩好门窗的举动。
“哪里有什么要紧的……”
韩信边说着边走向身后的墙壁,将一只手掌抚上暗处机关。
刹那间,那块再寻常不过的墙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处暗门。
“请进。”
韩信脸上自然流露的一抹笑意定格在他的眼里,萧何快速低下头去。
萧何跟在韩信身后,从狭小的暗门里走进密室内,然后两人对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旁。
密室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有几处小洞能够透进光来。这间密室并不狭窄,甚至可以算作宽敞。石墙边摆放着大太小小的木架,上面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兵械。
萧何看着那排兵械,一时忘了交谈。刀、枪、矛、戟,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种类,那一道道斑驳的铁刃上泛着寒光,一眼看去竟没有蒙尘,但却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这些是……”萧何不禁开口。
“是当年在战场上缴获的敌军的战利品。”韩信忍不住抢先发话道,他近日里一愁不展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点欣喜。
“一直以来,它们都被本王收藏在这里——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幸与丞相共睹。”
“既有如此待遇,萧某感激不尽。”
两人相视一笑,却皆是有些力不从心。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对谈了。那时与现在不同,他们一个是无名小卒,一个是军中重臣,时间过得太久,从前无话不谈的两人,如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中,韩信用眼神示意了下,萧何顺着指示发现了角落里的几只酒坛,他一眼识出,那是旧时征战时,陛下专赐有功之臣的御酒。他盯着那酒坛,移不开眼。
“这酒来历不凡,平日里本舍不得喝,这一藏着便是数年。实不相瞒,下月恰眼逢弱子满月,本想家中设宴开上三坛,既眼下如此,只好今日与丞相先尝一尝。”
韩信找出两只洒樽,缓缓将酒水注入其中,将其中一杯递给萧何。
“几年不见,丞相消瘦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心里百感交集,萧河的发丝中生出了几缕白发,还暮三年的憔悴蔓上了他的面庞。
“是啊。”萧可苦笑道,“阁下近日,气色亦是欠佳。”
听闻丞相三年来,日夜不停,翻阅古籍,修书百篇,“韩信嘱托一句,“国务次要,还愿丞相千万不要熬坏了身子。”
萧何望着酒杯里的倒影,无奈摇头。
“如今,我朝历法皆延用秦时旧制,而旧制弊端重重,正需革兴。秦时盗寇肆虐,律令大多严苛,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急需拟作新法松驰政策,以致黎民复苏。”
萧何的酒杯里浮现出,旧日战时,残垣断壁之中,百姓流离失所,士卒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惨景。幼孺号啕,妇人悲恸,骨瘦如柴的七旬老人豁命拦路下跪,只为那饥荒年岁里的一点口粮……
每次回忆,都令他心如刀绞。
“既便身肩重任,为了这汉军浴血攻下的千里江山和饱经苦难的苍生黎民,萧何也推脱不得。”
韩信自知不好再劝,只能点头附应道,
“还真是辛苦丞相了。”
韩信瞥向对面,萧何的目光停滞在了那角落里的酒坛上。
“丞相?…”韩信刚要发问,却被刚出现在密室门处的小厮打断。
“侯爷,菜肴做好了。”
小厮端着精致的碗碟,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好。
“你就一直守在外面,无论谁来都不得进入,”韩信小声补充了句,“如果蒯通来找本王,就说本王已睡着了。”
小厮点点头,却迟迟没有退下。
“侯爷,医师说您不能吃这冷酒的……”
“不过是场风寒而已,本记快痊愈,无妨。”韩信被扫了兴,有些不悦地打发道,“这里不需你多嘴,快去。”
小厮委屈又焦急地抬眸望了一眼静坐在一旁的萧何,一声不响地离去。
萧何敛眉,神情担忧地望向韩信。“阁下……”
“丞相今日突然前来,韩信有失远近,理应赔罪。倘若再戒了这酒水,岂不是失了这以酒会友的礼节?”
韩信笑了笑,接着又添满一杯,将萧何原本的说辞一口气堵了回去。
“况且本王已有几月不曾碰过酒盏了。既然丞相来了,本王正好借此兴致与您畅饮一番。丞相可休要劝我。”
萧向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是默许地品了口酒。
“丞相,味道如何?”韩信满怀期待地盯着萧何的一举一动。
“味道甘冽,应是酒中上品。”萧何答道,将酒盏慢慢摆好。
听罢,韩信似是有些满意地笑了笑。
“既然丞相喜欢,等明日一早,我便派人送一坛至丞相府上,如何?”萧何的眸子闪了闪,
“……多谢阁下。”
两人无言地吃了些酒,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些陈列好的兵械上。
“丞相,您认得这把剑吗?”韩信指着木架上的一处发话道。“这一把剑,是当年陛下受封于我时,赐予给我的。”
萧何看向韩信,韩信黯淡的双眸逐渐炯然发亮。
“丞相,你看那把巨斧。”他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又向木架另一边指去,“那是楚将龙且的巨斧,沉重非常,足有十斤。”
萧何注视着那张侧脸,总有一刹,他似乎看到了,昔时那个与他谈天说地的少年。
“还有这摆在最上方的宝刀,”韩信仰头望着,目不转睛:“是齐鲁当地闻名之工匠所铸,他们花了几月的时间,专程为我而造……”
“丞相,还有这把弓……”就在他本以为韩信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时,对面的声音却曳然而止。
韩信将酒樽里的酒尽数喝下,他眼里的光芒消失了。
“罢了,这些早就成了陈年旧事……恐怕换谁也该听腻了。”
韩信本想豁达地一笑释怀,可呈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是说不尽的苦涩,他像是自嘲般地开口道,
“我倒是也想向丞相吹嘘些新的功绩,谁能想到自己每天却过着如笼中之鸟般的日子,因此怕是这点心思也不能实现了。”
说着,他无奈地笑笑,又饮了一杯。即便萧何自知眼前之人的无奈之处,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他。他的两支眉毛早已不由自地拧在了一起,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无顾忌地纵酒。
“丞相今日不必拘束,你我尽管痛饮,不醉不归!”
韩信没有理会萧何的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心里闷的难受,总要借酒消愁一回。
“丞相,记得上次你对我说,韩信所成就的功绩,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当时我不以为然,权当偏见,“韩信缓缓地开口,”时至今日,我才体悟。”
“丞相是体恤民生的贤臣,而韩信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在名利场内沉浮的俗人,阁下与我从来都是两路人。”
韩信微微垂下头去,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半晌他终于开口,
“丞相生于书香门第,自幼的生活不敢说是锦衣玉食,但总能算是温饱有余。可韩信比不上您好运,”他停顿了下。
“我背后不仅没有家族支撑,而且光是在淮阴当地,名誉就烂透了顶。甚至第一次去熟人家蹭粮,大老远就吃了回闭门羹。”
话说一半,他便收口了。
所以他只能蛰伏,白复一日地忍受着贫贱之苦,等一个能改变命运的契机。
接着,他转忧为喜地笑道,“幸好自那之后……一切都明朗起来了。”
气氛浓烈时,韩信又倾了一杯,大口地饮尽。
他并非有意酗酒,他只是觉得很少有时候能让他如此酣畅淋漓地纵情于酒,辟如置身世外地与故友闲谈。
萧何时而进了几口酒菜。他望着韩信的方向,有时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聆听着。
“……自那之后,韩信一夜间改头换面,名声大噪。”酒饮半坛,韩信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众人于我皆是刮目相看…陛下,蒯通,樊哙,张耳、陈豨……”
“陈豨……”萧何在沉默中吐出这一句话来.“阁下,您如今为何不亲自率军征讨?”
活峰陡转之文似是无心之间的一句,插入得却有些生硬。
“丞相也是就此事前来责问韩某,讨要说法的吗?”
韩信无力地苦笑了下,似是想起了三年前在长安重聚时,两人不欢而散的尴尬境遇。
“阁下切莫多想,”萧何则是一笑了然地浅浅带过,“萧某当年亦是别无良策,只得任口舌之劳,以谏阁下。”
“是啊,丞相。”即便自那之后,“韩信年岁渐长,可这意气用事的脾性照旧仍是毫无长进。蒯先生费尽口舌,也没动摇韩某拒征匈奴之心。”说罢,韩信轻叹了口气。但是他的朦胧的眼里却没有悔意。
“此事无关其他……只因韩某心有不甘,不愿随军出征。”
萧何埋下头去,密室里的光线照不清他面庞上的变化。
“…果真如此么?”
他呓语道。
一旁韩信酒性渐发,加之萧何声音甚微,所以他并未所觉。
醇香的酒浆被他尽数舀出,恍惚间那坛酒己见了底。
“阁下,”打断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别再喝了,纵酒伤身。”
“丞相……这次,休要管我。”
韩信执拗着,似要把那次封切宴上与别人喝下的酒都补偿回没有与他共饮的遗憾中来。
“阁下……”萧何伸手去拦那碗酒,却被韩信挡开。
“如今这天下……识我者多矣,惜我者…为谁?…”
韩信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将杯中之酒与忧喜交加的愁绪一同灌入口中。
饮完一半后,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萧何的影子随着交叠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动起来。那张熟悉的脸,也开始模糊不清,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丞相,昔时我得势,众人爱我之才,趋之若鹜……”
韩信紧攥着酒杯,本想趁机饮下最后一口酒水,可他的身子偏不听了差遣。
咣当一声,手中的酒杯应声落地。韩信捂住胸口,剧烈地干咳了起来。
“阁下!”
那声急呼中,萧何的语气他不太听得清。
他两眼发昏,也若不是被萧何扶住手臂,他险些要撞到桌角。
“阁下的风寒怎会……”
“丞相……如今我失势……”,他嘴里仍旧含糊不清地念着个韩信似是无心理会萧何的支言片语,
“我这门府……无人问津之地……只、只有……丞相肯来……”
每说一句,他的咳声都会剧烈几分。
说到话尾,他的喉咙便都咳得嘶哑了。
“阁下不要讲话……来,靠这边稍作歇息。”
韩信拖着略有笨重的身体,在萧何的搀扶下,倚在了木桌一边,他的头像灌了铅一般又晕又沉,这下总算找到了支撑。
“阁下稍安勿躁,萧某去唤府内佣人。”
韩信本想说句什么,可那声音到了嘴边便是一阵沙哑的呜咽。他难以适应地捶打着胸腔,最后却换来几声更猛烈的咳嗽。
“阁下别急着讲话……萧某去拿碗水来。”
韩信看见一道虚影从他身旁移开,走向密室外。
他不能判断萧何的方向,却还是迟缓地伸手去抓,结果自然是抓了个空。
“咳…咳。”那声音很微弱,没能引起萧何的注意。
“……萧何……”
他靠着桌边,神智不清地咕哝着。
萧何走出密室,他飞速走向正厅桌案,取过上面摆放的壶盏,正要向杯中注水。
突然,窗边,一道黑影闪了过去。
萧何凝住了呼吸,他本想看得更仔细些,可韩府外灯光太暗,室内也只是燃着几盏油灯,他只能看到那人受惊后落慌而逃的残影。
吕后的人。
萧何心里暗叫不妙。
“咳、咳……”
密室里接连传来几次重重的咳声。
萧何连忙拿过水壶,倒水的手变得有些不稳。
……
“丞相,吕后阴晴不定,生性多疑。此去,宜速归。”
……
等他刚好回过神时,水已经快要漫出杯檐。
萧何刚要起身,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哄闹声,似是有人起了争执。
“二位就让老夫进去吧,老夫有急事禀告侯爷……”
“侯爷说了,他进去后不准任何人打扰。您要是进去了,侯爷还要唯我们试问。”萧何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后放下杯子,推开了房门。
门外,两个家仆正与老人争得面红耳赤。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三人皆是有些诧异。
韩公与我喝酒叙事,正欲唤人去寻蒯先生。”萧何笑着望向老人,“先生不请自来,倒是替两位门僮省去了麻烦。”
老人瞪圆了眼睛,盯着萧何的眼神像是在反复确认。
“恕老夫有眼不识……阁下可是……萧丞相?”
“正是。”萧何重新拉开大门,引手相邀,“蒯先生,里面请。”
萧某闭关三年,几乎与外界隔绝,先生不识萧某岂不是允理惬情之事?”
蒯通似是因萧何的出现,还未能从惊讶之中平缓过来,
“好……好,有劳萧丞相……”
两人进正堂后,萧何便一路把蒯通带进了密室。
“侯爷!……”
看到了木桌旁不省人事的韩信,蒯通脸色泛白,嘴唇都在发抖。
两人扶着韩信,将杯子中的水缓缓灌下。
韩信起初被呛了一下,很快,那杯水就被饮尽了,
“侯爷……侯爷……”
蒯通轻唤着。韩信倚着桌子,一动不动。“丞相,侯爷他是……”
“韩公酒饮过量,旧疾突发,一时昏睡过去。蒯先生不必过于担忧,一会儿叫医师来诊便可。”
“丞相,老夫先去外面叫佣人来……”
蒯通正欲动身,却被面前的萧何一把拦住。
“蒯先生,萧某有一事相求。”
见韩信昏睡,蒯通正心急如焚又受萧何阻止,心中固然意外。他望向萧何将惊讶之情藏于心底,“丞相请讲。”
“今日为时己晚,韩公又一时嗔酒,风寒复发萧某自知多留此处无益,只是徒增府上烦扰。眼下韩公重病在身,恐有劳先生照料。”
“萧丞相大可放心,蒯通定当尽心尽力。”
“蒯先生。”
蒯通刚背过身去,萧何平稳的声音再度响起。
“韩公今日曾答应萧某,明日送一坛御赐之酒与我,如若韩公酒醒后不曾记得,还清蒯先生替我作证。”
“丞相何苦打趣老夫?…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将酒送去丞相府上。”
桌案上,萧何一边的菜肴只动了几口,而杯子里的酒却纹丝未动。
蒯通明面上笑着,暗地里却自觉奇怪。但还是一口气应下了萧何的要求。
“不必劳烦先生。明日萧何白会带人来取。”
萧何淡淡地回应道,“先生莫忘所言,萧某先行告退。”
待两人揖礼之后,萧何缓缓走出了密室。临别前,他最后望了一眼角落里双眼紧闭的韩信。那双深沉的黑色眸子在暗中闪了闪。
正堂中央,几束微弱的灯火下,萧何从怀内掏出一封书信,并把它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紧接着他推开房门,没有犹豫地踏入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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