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就在杀手那屠刀即将刺进何亦辰的心脏时，突然一声呐喊，大学士府一名家丁拼尽最后一口气，双手举着斧头冲过来，一斧头便砍在了杀手的右臂小臂上，杀手疼得一下松了手。

　　何亦辰摔在地下，他来不及思索，爬起来就跑向狗洞，钻了出去。而身后，便是家丁死前惨痛的叫声。

　　那晚，何亦辰抱着妹妹星儿，在准备踏上逃亡之路时，最后回眸望了一眼自家的宅院，对家最后的记忆，便停留在了被火龙包围，烧亮了整片天的画面里。

　　何亦辰的泪水中映着那熊熊烈焰，映着父亲母亲满身的鲜艳。

　　北平，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悲伤之城难以让年幼的兄妹二人容身，何亦辰背着精疲力竭的妹妹好不容易偷偷搭上了一辆开往天津的货车，那货车上装满了木箱子，何亦辰将星儿扶进箱子里，在盖上箱子盖时叮嘱：“星儿，我没叫你，就别出来，也别出声，听见没有？”

　　“哥哥，爹娘在哪儿？我要找爹娘，我害怕！”星儿欲哭。
　　何亦辰忙捧着星儿的脸蛋：“星儿乖，等到了地方，就能见到爹娘了！”

　　星儿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她迫切渴望的爹娘的怀抱，早已冰冷，早已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她听着哥哥的谎言，乖乖地躲在箱子里，不敢出声，更不敢哭泣。

　　而何亦辰在安顿好星儿后，自己也躲进了另一个箱子里。不知经过了多少颠簸的路途，终于，货车停了下来。

　　可当箱子被搬到天津码头时，何亦辰竟发现妹妹已经消失在了躲藏的货车箱子里。

　　他发疯似地翻找着每一个箱子，不停大喊着：“星儿，星儿！快出来呀星儿！”

　　突然，章天奇喊着星儿的名字，再一次从这一遍遍重复的梦中猛然惊醒，他坐在床上，额上挂着汗珠，眼眶湿润。清醒片刻后才发现，又是一场梦。

　　天未亮，梦已醒，章天奇手握星儿的梅花香囊，锥心刺骨的痛，即便跨越了十六年的朝朝暮暮，也丝毫不减。
　　而此刻，天奇又想起了昨天傍晚，维多利亚广场上的那个女学生。

　　他想，若能再遇到她该多好，他想，若她真的是星儿，该多好。

　　可眼下，三爷选举副会长一职，才是章家及义云堂的头等大事，容不得有一丝差池。

　　天还未亮，雨生派去埋伏在肖文博家门外的小兄弟便跑了回来，称吕四带人在肖家大宅中，直到现在还未离开。冯雨生、章天奇和白虎三人一听，便知吕四一定将他们想偷账簿的事儿告诉了肖文博。

　　于是，按原计划，章天奇、冯雨生和白虎三人立即来到肖家大宅外，等待吕四出现。

　　“咱们守在这儿有什么用？”白虎悄声问。
　　“如果没猜错，吕四一定把秘密账簿交给了肖文博，放在肖家，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章天奇说。
　　“有道理！”白虎忍不住点头。

　　章天奇继续说：“等肖文博去商会，咱们就进去，把账簿偷出来，在选举结束之前送去，让商会的大佬们都看看肖文博是怎么和日本人私下倒卖鸦片的！”

　　白虎一听，激动不已：“九爷可最恨日本人了，要是九爷看见了，非当场吐血不可！”

　　章天奇扭头撇嘴一笑，搂着白虎的肩：“呦，变聪明啦！”
　　“有动静！”冯雨生轻声道。

　　三人窝在肖家宅院外道路拐角处的大树后面，弓背缩腰地盯着肖文博家大门。

　　只见吕四带着三五人走出大门，他将什么东西揣在怀中，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便迅速离开。

　　章天奇见状，胸有成竹地一笑：“这下更好办了，账簿在吕四身上！”

　　选举之日，艳阳高照。

　　章义川披着风衣，头戴礼帽，气宇轩昂。即便如今已年过半百，却仍身姿挺拔，不减当年。只是挂在上唇浓密的胡子，和眼角的皱纹，为这张面容增添了更多岁月留下的痕迹。

　　坐上章家的小轿车，三爷一路望向车窗外，眼中映着早已失去了中国特色的建筑，和满街的外国人，他神情寡淡，似有些许惆怅与遗憾。

　　自从三爷发家之后，他便常常出没于拍卖行，不惜重金拍下古董宝贝，没有千万，也有百余件。
　　于是，天津城的人们给三爷冠上了大藏家的名号，而他也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要说商会副会长一职为何非三爷莫属，比起肖文博及其他商会会董，三爷不但经商有道，为人处世秉承君子之道，并能在官场与商场上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口碑自然不差。

　　但三爷并非趋炎附势之人，一次在拍卖会现场，三爷与日本富商共同竞拍一对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瓶，可三爷却以高价拍得，那日本富商狗眼看人低，仗着与日本大佐野田光交情好，不把三爷放在眼里。

　　假意祝贺，却挥手便打碎了其中一只瓷瓶，众人皆知，这瓷瓶一对才能成双，打碎一只，便分文不值。

　　三爷当时并未表露一丝不悦，在日本富商虚伪的道歉后，三爷大度原谅了那人。

　　可三日后，那日本富商便被砍断双手双脚，惨死酒店房中，房内钱财被洗劫一空。巡捕房经过一番调查后定案，此人死于劫杀。而与此同时，巡捕房正巧也在追查城内一伙草菅人命的劫匪。最终用劫匪的命了结了此事，日本大使馆也只能就此作罢。

　　这便是三爷章义川，温文尔雅、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得连巡捕房大名鼎鼎的总巡捕也抓不住丝毫把柄的男人。

　　天津商会议会堂的长桌前，围坐着二十几名身份地位显赫的会董，而周围一圈，坐着普通会董，足足有五十人。长桌最靠前的位置便是三爷章义川与肖文博面对而坐。
　　九爷尚未到场，大家各自三三两两攀谈着近期的生意与局势。

　　肖文博和颜悦色端着茶碗：“三爷，最近起色不错！”
　　他看上去四十多岁，手边放着一个黑色长方形皮质文件包，身穿剪裁合体的西装，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一看那羊毛面料和皮鞋的工艺便知都是进口货，而且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他端着茶碗的手腕上，露着彰显身份的大金表。

　　可肖文博本就是混混出身，没读过多少书，不及三爷的学识，即便打扮讲究，像个人物，可从他敞着白衬衣的两颗扣子便不难看出，他性格外放，不拘小节，却想装成个儒雅绅士罢了。

　　“三爷如今这么多生意，又赚了不少吧？”肖文博笑问。
　　“呵呵呵呵，普普通通，普普通通！”三爷谦逊作答。

　　肖文博点头：“听说大都会夜总会马上要来新人了，到时候肖老弟一定去给三爷捧场！”
　　“多谢肖老弟的支持，我可得吩咐下去，好好招待！”

　　章义川和肖文博彼此心知肚明，看似不过一个简单的副会长选举，可无论谁当选，都会让对方没好日子过。所以，表面一番虚假寒暄与问候，不过是给在座的会董们演演戏罢了，其实二人心中，早就迫不及待要拼个你死我活。

　　此时，九爷缓缓而来，众人一见，忙起身恭迎。

　　九爷，本名钱云昇，天津商会会长，看上去六十出头，头戴礼帽，身穿长褂。手拿拐杖，杖头是纯金打造的鹰头，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两只鹰眼像注视着猎物般，锐利明亮。

　　见各位都已到齐，九爷慈眉善目带着笑容，抬手示意大家就坐。

　　“多谢各位会董啊，百忙之中还要特意抽空来应付我这老头子，在这里，感谢各位，感谢各位！”
　　这位高权重的九爷，开口便谦卑有礼，令在座的老板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谦让。

　　谁不知道，这商会会长可是掌握着天津城所有生意人命脉的人物，他的一句话，便可决定这些老板们明天还有没有饭吃，谁也不敢得罪，也得罪不起。

　　九爷双手叠搭在鹰头拐杖上看着众人：“咱们开门见山，速战速决，时间就是金钱，免得耽误了老板们发财！”
　　九爷这一声令下，商会工作人员便端上了投票箱……

　　眼看大家已经开始投票，章天奇、冯雨生和白虎却仍未归来。章义川看了一眼紧闭的议会堂大门。

　　而此时的章天奇、冯雨生和白虎已经一路尾随吕四几人来到了码头，见他们进了一间货仓。

　　章天奇看着冯雨生：“哥，时间不多了，进去直接拿账簿！”
　　冯雨生点头后，三人便直接冲过去进了货仓。

　　可刚进货仓，章天奇愣住了，货仓大门被人立刻关闭，而货仓里，吕四带着一众兄弟，像早有预料他们会来似的，看着章天奇三人。
　　“完了，咱们中计了！”白虎闷声说道。

　　只见吕四冲他们三人笑着，鼓着掌：“欢迎欢迎啊，不请自来了，哈哈哈哈，肖爷果然神机妙算，没想到，章天奇的智商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哈哈哈哈！”
　　吕四和身边的兄弟哈哈大笑。

　　“章天奇，看你干的好事儿！这下咱们真要完蛋了！”白虎气愤地责备章天奇。
　　章天奇扣了扣眉毛：“废话真多，哥，时间紧迫！”

　　章天奇话音刚落，冯雨生和章天奇几乎同一时间抽出藏在腰间的铁棍便冲了上去，白虎后知后觉，也急忙抽出铁棍跟上。

　　吕四身后的兄弟们一看，一群人便围上来，几十号人与天奇雨生和白虎三人便展开了一番混战。

　　冯雨生的铁棍如冰雹，迅速砸落，当即便打得几人倒地不起。
　　章天奇和白虎自小便被雨生调教，功夫自然了得，至少对付这些小兔崽子不成问题。

　　就在冯雨生以一敌百，白虎消除障碍之时，章天奇趁乱钻出人群，直奔吕四。吕四深知自己打不过章天奇，便朝天奇又砸箱子又扔砖块儿。
　　可他的兄弟都已被冯雨生教训的倒地不起，根本没人来帮吕四。

　　章天奇一脚踢开吕四扔来的箱子，一脸无语拿着铁棍指着吕四：“你他妈还会点儿别的吗？”
　　说着，章天奇一跃而起，一棍子打在吕四头上，吕四还没来记得喊出声，就倒在地下抱头大喊。

　　三人站在吕四面前，白虎狠狠踹了吕四一脚：“王八蛋，敢给爷耍阴招，你再耍一个试试？我让你断子绝孙你信不信，账簿交出来！”

　　白虎一脸威风地模样，章天奇蹲下身揪起吕四的衣领：“交什么交，咱们是来抢的，废话真多！”
　　说着，章天奇便扯开吕四的衣服，从他怀中一把抽出了肖文博的秘密账簿。

　　章天奇站起身，拍了拍账簿：“搞定！走！”

　　就在三人转身准备立刻前往商会时，突然，身后传出吕四的一阵狂笑声。
　　冯雨生和白虎同时回头看向吕四时，章天奇立刻翻开账簿，顿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都说了，章天奇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吕四倒在地下却幸灾乐祸。

　　当冯雨生和白虎再看章天奇时，只见他手中的账簿打开，里面竟然是空白纸张。白虎忙抢过账簿焦急地翻着。
　　“这……这……假的？”白虎震惊地看着章天奇。
　　此时，冯雨生也已眉头紧蹙。

　　天津商会的议会堂内，所有的会董们挨个将自己手里的票塞进了投票箱中。
　　两名工作人员在旁边的桌上开始配合，从箱子里一张一张取出票，开始念票。

　　直到念出最后的票数：“章义川，二十四票，肖文博二十五票……章义川，二十五票，念票完毕！”

　　此时，议会堂内众人纷纷议论起来，章义川和肖文博四目相对，肖文博抽着雪茄，露出了淡定且自信的笑容。
　　章义川淡淡地勾起嘴角，仿佛一切早有预料。

　　而九爷紧握了握拐杖，一副为难的模样：“平票了！”
　　“九爷，您不是还有一票吗？”肖文博看着九爷，眼神意味深长。

　　章义川深知，这些年来，肖文博没少私下给九爷上供，为的就是能得到九爷的提携。
　　而九爷大事从不含糊，小事儿上，也总是对肖文博得过且过，从不刁难。如今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若九爷翻脸不认人，肖文博这冲动的性格，还不知会发什么疯。

　　所以，若要安抚肖文博，九爷八成会将这一票投给肖文博。
　　章义川此时心中有一丝焦虑，可再看大门处，那紧闭的大门外丝毫没有动静。

　　九爷站起身看着大家：“大家都知道，联络商情，启导商智，保护商业，是我们商会成立的目的。今天呀，不管谁当选了副会长，都要以大家的利益为先，大局为重，让我们天津的商业蓬勃发展。义川和文博都是我们商会公认的成功生意人，无论这副会长由他们谁来担任，都是我钱某人的荣幸，也是大家的福气”
　　众人频频点头，为九爷的发言鼓掌。

　　九爷思索片刻，气定神闲、从容不破地看着众人：“今天呢，我这一票，就投给……”

　　哐啷一声，只听大门被用力推开的声响传来，令大家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议会堂大门处。而这一声，也打断了九爷即将说出的话。

　　只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章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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