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昭昭

　　直到有一天，作协的邀请，让他第一次去到了那个让他牵挂多年的城市——北京。

　　摩肩接踵的人群，无论如何也挤不上的公交车和车流密集的大道。这座城市太大了。过于嘈杂的环境，让方叙觉得烦躁不安。果然，傅声说的对。北京一点儿也不好。

　　他不愿去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在害怕什么。一种强烈的糟糕的预感，让他想要逃离这座不会呼吸的城市。

　　但他没有，他还是在酒店办理了入住。

　　和他家那间小小的、狭窄的旅社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他想，怪不得傅声初到时会那么不适应。

　　方叙进入房间，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傅声在南京是那么格格不入一样，他同样配不上北京的繁华。他自嘲的笑。

　　在稍作整顿后，作协会议如期举行。

　　方叙的书风格很别致，在年轻读者里很受欢迎，大大小小获得过一些奖项后，才有资格参加这一届的作协会议。

　　许多老作家都对他报以欣赏的态度，其中也不乏批评的声音。

　　在会议厅冗长的学术性极强的讨论后，一行人被邀请到宴会厅进行晚宴。不仅有文坛大家，也不乏社会名流。方叙不喜欢这样看似热闹，其实句句都是虚伪恭维的场面。他只是端着一杯红酒，安静的靠在窗边。

　　月影在杯中徘徊，他小口啜饮着，似是在品尝月光。

　　北京的月亮远不如南京那样柔和而摄人心魄。它悬浮于人世上空，冷眼旁观这名利场上的浮华，显得高贵又桀骜不驯。

　　除了方叙，无人在意这窗外的月光。

　　“傅先生和夫人真是恩爱呀，让人好生羡慕。”他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回了头。

　　在那一瞬间，一切的回忆涌上心头，多年之后，他再一次看到傅声的脸。一如初见一般，他仍带着满身的光，只是陌生的让方叙几乎不敢相信。

　　精致的袖口泛着金属的光泽，笔挺的西装完美的衬托了他的气质。他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那是方叙从未见过的模样。

　　傅声在听到这话后，立刻亲密的揽过身边优雅美丽的女人。他借着她手上的酒杯去敬那说话的人，觥筹交错，杯光掠影。

　　眼前的一幕直直刺入方叙的心脏。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让他完全听不清周遭的任何声音。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栽倒过去。手扶住窗台，胃里一阵翻滚抽搐，他狼狈地逃也似地向门口而去。

　　眼下的状态，让他无力去思考傅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是为他娶了这样一个女子而痛苦。他只是不想留在这里了，迫切的想要离开这令他作呕的一切。梦境骤然间土崩瓦解。

　　或是他动作太大或是因为什么别的，傅声却突然回过头望向他的方向。那个惨白如纸的少年，像许多年前第一次见他那样。他看这方叙匆匆离开的脚步，他的影子融入月色，然后消失不见。他在那一瞬间很想去追他。但这念头也仅仅存在于那一瞬间。傅声自嘲的一笑。对着那月明的窗台，遥遥祝酒，似是在敬那明月，又似是在敬那少年。

　　他身边的女人悄悄的问:“怎么了？”她尾音娇俏。

　　傅声敛去眼底神色，语气温柔:“今晚的月色，让我想起南京。”

　　“那下次有机会，一定陪我去走走。”她满眼笑意，语气笃定。

　　“一定。”傅声再一次承诺。

　　方叙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天台，每走一步，傅声的面容便愈加清晰。他叼着糖葫芦的样子，他被馄饨的热气烫的泪眼花花的样子，他骑着自行车回头一笑的样子，他逆着光端详自己的样子，他信誓旦旦承诺一定会回来的样子。

　　最后，是他西装革履，佳人在侧的样子。

　　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和反胃。

　　他一直天台的墙，翻了上去。

　　他往下看，下面是灯红酒绿，人间百态。于是他抬起头，举起酒杯，看着月光在杯里摇曳离散。傅声，你骗我。方叙仿佛在此刻看见遥远的彼岸有光线在交织，一副副画面被再次拼凑。那些回忆是宥困他一生的美梦，做梦的，是两个人，醒来的，是一个人。

　　方叙似乎被永远的遗留在那场江南春色里。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傅声，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该多好。

　　他看向远处，看见自己似乎在一瞬间跃起。没有鲜血淋漓。只是安静的，如同睡着了一般离去。

　　他背对着这大地，面向茫茫的月色，他再也不必看见这世间任何的肮脏污秽。干干净净的，留下他存在于这世间最后的模样。

　　他最后一次睁开眼，他看见了傅声，是江南月夜下的傅声。他喉头滚动，似乎就要说出那埋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却只是无疾而终。只有东南风固执的吹着他的衣角。无能为力的抗争。

　　南京的月光照不到北京的窗。

　　那个月光般的少年，终究只是唏嘘一场。

　　一梦经年，似是离去，亦是归来。

　　END

　　—·琼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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