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

　　这声音如洪钟般响彻连廊，安翊庭听了为之一振。

　　“是玄通，快去请他进来！”文虎让那仆役去了，自己仍扶着安翊庭不撒手。

　　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口，玄通进来，冲安翊庭抱拳请安，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只五色锦囊来：“这是我们提督大人特意让带回来给冷大人尝鲜的葡萄，提督说，大人趁它新鲜早些吃了。”

　　文虎上前去接过来，交到安翊庭手中。他将锦囊打开，里面是一大串晶莹剔透的黄绿色葡萄。

　　文虎在一旁啧啧称奇：“这寒冬腊月的，还能吃上这样的奶葡萄，大人是有怎样的口福之人呢！”

　　玄通又道：：“那地方只有一棵葡萄树，也只结了这一串葡萄。北台这一带我们大人也是常来的，再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事。”

　　安翊庭稍稍安心，问他：“你们大人可好？”

　　“尚好。见过了冷大人，玄通就要赶回去了。”玄通说着，抱拳道别。

　　“请你转告提督大人，我还活着，死不了。也请大人自己多保重，留得青山在。”

　　他这话一出，文虎忍笑不已。

　　送走了玄通，安翊庭终于不闹着下地了，乖乖坐在榻上吃起了葡萄。

　　“文虎，你也来尝尝。”他叫来文虎，将一颗葡萄揪下来递给他。

　　“小的可不配吃这么稀罕的东西，不敢不敢！”

　　“算是提督大人赏你的，拿去。”

　　“是，谢大人，也谢过提督大人！”

　　文虎这才将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诚惶诚恐地双手捧过。又仔细看了看，才像吃什么仙丹一样慢慢咬了一口：“小的在北台当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到提督赏赐的吃食。大人，这全是托您的福咯！”

　　安翊庭又吃了一颗，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们塞北的葡萄，倒有这么甜。”

　　“栾提督大人一介武将，这么心细体恤同僚，将来必成大业。”文虎一边赞叹不已，一边忙去了。

　　留下他一人独坐榻上，不动声色地将一颗颗绿宝石般的葡萄含入口中，细细品味。

　　* * *

　　沙场月色寒，栾骤河身披缎面铠甲，穿梭于一片军帐之间，篝火旁，是堆放整齐的缴获的敌军兵械。

　　“栾大人，新降的俘虏里，除了残兵，还有赫国的皇亲国戚，九王的宠妃和长公主也在其中，请大人一并发落！”一名总兵在他面前单膝跪拜道。

　　“青壮年一概充军，老弱妇孺就地释放，给每人发些水和干粮，任何人不得为难她们。违令者一律军法处置。”

　　“是！”那总兵得令去了。

　　“大人，朝中送来加急密旨一道。”褚力捧一锦盒在侧禀报。

　　“念。”说着，栾骤河将头上铁胄取下，敬立听旨。

　　褚力将圣旨从锦囊中取出，展开，颂旨：“今命江北提督栾骤河于七日内速返明京，侍卫处奉诏。”

　　“臣栾骤河接旨。”栾骤河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圣旨。

　　“看字体，是兄长亲拟。”他又将看了一遍密旨道。

　　褚力点头道：“想必是了。或是有急事需要大人您回去辅佐？”

　　栾骤河略思忖：“时限七日，应不是迫在眉睫之事。兄长知我在此与九王的勇营遭遇而战，此时诏我回明京，未免仓促了些。”

　　“也许是栾大人得知大人大败敌军，要为大人邀功请赏。”

　　“兄长从不看重这些。”

　　此刻，一阵劲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快到跟前，马上人身手矫健地翻身下马来到栾骤河跟前，单腿伏膝抱拳道：“大人，玄通复命。”

　　“起来说话。”栾骤河见是玄通回来报信，脸上不免带几分期盼。

　　“是。”玄通起身，抬头看了看他，似欲言又止。

　　见他这样，栾骤河不无担忧道：“那人可还……活着？”

　　“回大人，人活着。葡萄收下了，也带了话给大人。”

　　他这才放心道：“讲。”

　　“他说，‘请你转告提督大人，我还活着，死不了。也请大人自己多保重，留得青山在。’”说着，玄通赶紧低头抱拳：“这是原话，大人恕玄通罪。”

　　旁边有随从听了，忍不住想笑。

　　“无妨。他身体可痊愈？”

　　“看样子比大人离开时好了些许。只是仍缠绵病榻，须人照顾。”

　　栾骤河点点头：“有那文虎在，还好。”

　　褚力也道：“还留下了那么多专管端茶倒水的随从，大人放心就是。”

　　三人说话间，之前那个总兵又前来请示：“禀告大人，那长公主和王妃称要见大人，有事相求。”

　　褚力疑惑道：“见咱们大人？”他看向栾骤河：“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栾骤河不以为意道：“见。”

　　两名侍卫举着火把，将两位年轻女子引入一座宽敞的军帐中。二人均通身粗布罩衣长裙，其中一人较高于另一人，面遮白纱，只露出一对美目，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两人虽都未施粉黛，形容疲惫，却掩不住各自一番倩丽风姿。

　　略娇小的那位女子年纪大约略长几岁，见栾骤河端坐在帐中央的长案前，上前一步，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行见面礼，随后落落大方道：“在下迩款，这一位是长公主。我们二人想前往明京，不知可否与栾大人同行？”

　　听她一个女子而自称“在下”，褚力和玄通不禁面面相觑。

　　栾骤河示意后面侍卫将两张座椅搬来：“二位请坐下说话。”

　　见他十分客气有礼数，迩款不免讶异，两人落座后，只听栾骤河又朗声问道：“我是大败九王勇营的人，此后也将是灭赫国的人。你二人一个是九王的宠妃，一个是她的长女，如何不对我恨之入骨反要与我同路而行？”

　　“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是被九王强掠为妃的，无一日不盼望着赫国灭亡，重返人间。因而大人你非但不是我的仇家，反倒是还了我的自由身。”她说着，又扭头看了长公主一眼，继续道：“而那一位，虽贵为长公主，却因其母边皇后失宠于九王而备受欺侮。不久前，边皇后也意外过世了，我们便说好了一起逃出赫国。恰逢勇营野外习武，我二人扮作炊妇设法混入随军伙房，还未及逃走，勇营便与大人所率部队相遇而战，直至战败而降。”

　　她娓娓道来，将整件事解释得一清二楚，听得几人目瞪口呆。

　　栾骤河审视她片刻，又问：“你二人为何执意要赴明京？”

　　“只因在下与长公主都有相熟的故人在明京，听闻入明京之境诸多排查，于是想凭借栾大人的东风得以成行。”

　　栾骤河不语。

　　见状，迩款恳切道：“到了明京，我们自然奔自己的前程去，不会再给大人添麻烦，还请大人放心。”

　　“褚力，腾一间干净的毡房，请她们先去住下。”他说着，看了褚力一眼。褚力知道劝不过，只得从命。

　　“谢大人。”迩款随即起身抱拳相谢，与一旁长公主一起跟随褚力出去了。

　　玄通不放心，直言不讳道：“大人，万一她们是奸细，给大人使美人计，那便如何是好？”

　　栾骤河翻看着案上摊开的长幅地形图，随口道：“你担心她们，倒不如担心躺在客栈里的那一个。”

　　玄通不懂他的意思又不敢问，挠头不已。

　　地形图上有几幅图纸，因被水浸泡阴干后已是字图模糊不清。栾骤河皱眉道：“这图废了，须得重画。”

　　玄通道：“这好办，北台那里必然有懂得绘制军事地形图的人，大人命他们重画便是。”

　　栾骤河心烦意乱地将地形图合上道：“明日便回。”

　　翌日一早，栾骤河将打扫战场的任务布置分配妥当，立刻带着原班人马返回镇上，同行的还有迩款与长公主。

　　* * *

　　此时，安翊庭恢复了六七成，下地走路已不成问题，只是还行不了远路。听闻栾骤河不日将返回，他心下矛盾：留下恐怕还要被众人纠缠谋反之事；一走了之，怕是又走不了多远。

　　无论如何，栾骤河安然无恙，他也并不大碍，这也许就是种种不幸之万幸了。

　　吩咐文虎准备了笔墨，他闲来无事便提笔画画写字，房前屋后的景物都画了个遍。这日早饭后，他依旧回到客房画画，忽听文虎来报：“大人，栾大人他们就快到了！”

　　他听了，起身去窗前向外张望。果然一架马车随后行至客栈门前。车门打开，见下来两个美貌女子，他不免心生疑窦：好一个不近女色的栾骤河，打了一场仗，抱得两个美人归！

　　文虎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乐道：“咦，听闻栾提督少壮不肯娶妻，原来是只钟情绝色佳人啊！”

　　安翊庭瞪他一眼，恹恹地仍回去胡涂乱画一阵。文虎再与他说什么，他充耳不闻。

　　店主人见这二位女客人，姿容举止非凡，却只着了粗布衣裙，正十分纳闷，一名随行侍从过来道：“这是栾大人的客，速速安排一间干净客房住下，大人随后便到。”

　　店主听得一头雾水，只得着人去清扫房间。那边迩款与长公主被小厮请上二楼去歇息，这边店主递上茶碗与那侍从，小声问道：“官爷，这二位不是与大人同一客房？”

　　侍从正喝了一口，一听这话，险些呛到，冲店主断喝：“与你说了是’客’，好端端的，休得毁我家大人清誉！”

　　店主吓得什么似的连忙赔不是，文虎恰巧经过，在一旁看得直吐舌头。

　　说话的功夫，栾骤河一行人也到了。他下了马，在一众人的恭迎中，大步流星走进客栈。文虎见了连忙躬身拜道：“文虎拜见提督大人。”

　　栾骤河看他一眼：“人呢？”

　　文虎一愣，随即会意道：“冷大人此刻在客房书画，小的为大人带路……”抬头时，栾骤河已经不在跟前。

　　“不必。”说话间，他早已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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