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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4)
又过一年,院中雪莲长出第一片叶子那天。一声巨响。师父正蹲在角落里照料稚幼的雪莲,被骇了一跳。月芽儿从天而降。她重重摔在青石上,少了一条胳膊,嫩绿的裙衫到处是黑黑红红的血迹。两颊凹陷,面如金纸,苍白的嘴唇间不断涌出鲜血。我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浑圆可爱的月芽儿。可我知道她就是当初那个粉粉嫩嫩、浑圆可爱的月芽儿。她看见我,已经枯死的眼睛里又涌出两行泪水。张了张嘴,似乎对我说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肉身瞬息化作乌有。纯净凝实的灵魂四下散开,弥漫成一团乳白的雾气。被阳光照耀着,随风而去,很快无迹可寻。
转眼间,青石上只遗留下一片血迹、一株干枯的雪莲,还有一把梧桐木梳。
那天是六月初三,传说中师公的诞辰。每年这日,水师镇举镇而动,在外的游子亦纷纷归来,涌到位于镇子中央广场上的鸿元圣像下,举行盛大的庆典,以纪念圣人的诞生。
那天。为了打金锁我花光了银钱,于是去汉海岛国捉一个各国联合通缉、赏金万两的杀人恶徒。终于寻到那恶徒,费力制住他,却被他一口唾沫喷在脸上。他骂我是官府的走狗,他说他杀的都是些位高权重的恶棍。可他眼中的恶棍,为平丘王卖命的那两年里,明里暗里,我大都见过。都是还不错的人。我本该反唇相讥,可我忍不住想起我自己。想起我做杀手的那两年。他骂的不错,我确实是走狗。我放了他,可他不走。他瞪我许久,突然大笑,说要和我交个朋友。我们喝了三天三夜的美酒、说了三天三夜的梦话。大醉后于夕阳沉没前一刻醒来,屋内血红一片,身边空无一人。我以为他已经远走高飞,正要离去,却见桌案上搁着一封绝笔信。我顾不及拆信,惶惶然奔出门,瞧见柳树下端坐着一具割颈自刎的尸体。凝固的黑色血液与猩红残阳混沌地融在一处,包裹住那双怒睁的青灰色眼珠,像一个永不能结束的残酷梦境。我恍恍惚惚,枯立整宿。期冀着那尸体如戏本上写的那样,不过是这位新朋友与我开的玩笑。待我真的信了,他便哈哈大笑,站起来与我再喝三天三夜的美酒、再说三天三夜的梦话。聊聊他那被蹂躏惨死的妻儿,聊聊他家破人亡的过去,聊聊一个又一个战场上堆积如山的断肢残臂。那里面有他无数兄弟朋友的尸体。然而朝阳终于升起,世界这样明亮清晰。他真的死了。再也不会醒来。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如死灰回屋去看那遗书。
那天。埋葬他的尸体后,我按着遗书,在一个山洞里找到被囚禁的汉海国长公主、朝阳城城主艳阳。艳阳被我放出,十分感激。可我怕她的感激。我压根没打算救她。我已打定主意放过这位被通缉的“恶徒”。我已打定主意放弃那万两赏金。我已打定主意,帮我这新认识的朋友遮掩一二,助他逃得越远越好。我已然觉得,他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我直言相告,她毫不在意。多次请我赴宴,谢我救命之恩。又将我引荐给她父王母后。不时邀我同游。艳阳人如其名,说话行事带着恰到好处的爽辣。同忘兮、月芽儿相比,是另一番风情。我已经很久不愿想起忘兮了。可我总是会回想起忘兮。
那天。我在汉海国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赴宴饮酒,每每看见舞姬或琴娘,不留神便会想起忘兮。总被骇一大跳。总觉得那两年像是我做的一场恐怖春梦。我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也回想不出,当年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心甘情愿做平丘王的杀手的。怎么也回想不出,为何只是为了想见一个女子,就可以如此冷酷地杀死那样多我眼里还不错的人。我害怕那段过去。我甚至疑心是忘兮给我下了巫术——她本就是巫国人。可我总是会想起那段过去。想起那段耽于情欲、疯狂杀人的荒唐过去。我焦虑难眠。觉得耳朵里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骂我。人人都在骂我冷酷无情,骂我残暴不仁,骂我丧尽天良,骂我满手血污。唯独艳阳不骂我。唯独艳阳真的骂我,我心里也觉得很是受用。我知道在她心里,我即使坏事干尽,人人喊打喊杀,成了此间最坏的大恶人,被群起而攻之,被唾弃被辱骂,被钉在耻辱柱上用烈火反复烧成渣滓。她也一点不在乎。她看上的就是我本人。
——两心相照,情难自已。
那天。虽然没有名分,但朝阳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这天降的督军是艳阳公主新上任的情郎,人人也都知道艳阳公主为了这新来的俊俏郎君一夜之间将她那群男宠都打发走了。表面对我恭敬,背地里不知怎么嘲讽我。可我一点也不在意。我越发离不得艳阳。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安眠。做什么都在想她。吃饭想、睡觉想、走路想,领着军队去山里剿匪时想、领着军队和一群人都还不错的山匪回来时也想。总去闹她。把她弄烦了,赏我一巴掌。再亲一口。我便乐颠颠地去兵营,琢磨如何帮她登上这岛国的王位。我在此处如鱼得水,爱情、事业将我不大的心脏填的满满的。我完全忘记世界上还有汉海国以外的地方。完全忘记千里之外的晚晴楼里有一个还在等我的女人。完全忘记遥远冷寒的南极岛上蛰伏着一条随时有可能苏醒的恶蟒。时间转瞬即逝。
那天。虽然恋恋不舍,但眼看师公诞辰将近,我仍向艳阳辞行。整理好衣冠行囊,在床榻边任她捶打发怒。待她发泄够了,抹去她眼角泪花,带着脸颊、眼角一大片淤青与她吻别。许诺一过完节就马上回来。到时我们成亲。然后在众狐朋狗友调侃的眼光中满面红光地穿过朝阳城,乘船回到楮国,连夜赶回水师镇。却看见这样的一幕。
那天。我看见师父被巨响骇住,扭头看见院子里的惨景,茫然呆立。他呆望着月芽儿没有生气的躯壳,将他那把专门用来照料雪莲的龙牙铲攥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意识到他最不想看见的事情竟真的发生了。我看见他毫不犹豫地扔下师公留下的龙牙铲,哀哀地奔向月芽儿的残躯。乳白色的铲沉闷地砸在地上,压断了一丛青草。我看见师父到了月芽儿跟前忽又顿住了,似是不敢相信。好半天之后,才颤巍巍地蹲下身去。捧起血色中、那株枯死的雪莲。
——我的浑身热血、我的满心喜悦。一瞬间冷透了。
那天师姐没有回来。
夜里,我听见师父辗转反侧,不断叹息哀哭。第二日一大早起身,睁着红彤彤的眼眶,命我去南极岛查探事情原委。说完便开始收拾行囊,要去无极山。他已经一百二十一岁,世上从没有一个凡人活到这把年纪,说他大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也不为过。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却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将鸿元居学子托付给他的得意门生黄仁,坚持上路。他要将月芽儿的根种在最纯净的冰雪里。他说无极山的雪最养莲。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完全忘记了对艳阳的承诺。即便我记得也无济于事。我脑子一片混沌。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真的去想。我只知道自己处于危险的边缘、处于疯狂的边缘、处于生与死的边缘。我什么都不能去想。我昼夜不歇、一路疾行。往常要花三个月的路程,仅用了一个月时间。赶到南极。我站在小船上,远远望着黑海中孤零零的岛屿,心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着。我想知道金锁为什么没有作用。可我不能去想。一旦找到原因,似乎就能得到某种宽慰。就能洗脱自己的干系。就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蛊惑: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无辜。我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存在的某种侥幸心理。我无法不认为那种心理是使我不能阻止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我宁愿将自己的心扔进油锅里煎熬。我宁愿用这样的痛楚来惩罚我自己。我无法不惩罚我自己。上岛后,我朝雪莲白狐们的住处一路狂奔,连声高喊莲叔叔。没有回应。重叠连绵的雪山冷漠地反射着青白的日光,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怖的美丽。
终于,我看到了。
岛上唯一一丛房屋、雪莲白狐们唯一的住处,似乎被什么令人恐惧的力量摧毁了。瞬间坍塌,变成一片废墟。没有挣扎的痕迹。废墟里有一支断成两截的桃花簪。莲叔叔一家不见踪影,白狐狸一家也不见踪影。十来个得天独厚的厉害异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既没有生还的迹象,也没有死亡的证据。好像这岛上从来就没有住过什么人,从来就只有那么一丛玩具一样的房屋、某天突然被一个顽皮的孩子轻易推倒了而已。
我捏着断裂的簪子,茫然地站在废墟之中,疑心自己在做一个噩梦。
——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有这样的力量。
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可我不能让自己相信。
或许人只是藏起来了。勉强找到一个借口,我茫然无措地在岛上狂奔乱走,却紧紧闭着嘴。我不敢再发出声音。我不想再听不到回应。可是死寂。到处都是死寂。黑风拍打着房屋的残骸,发出了低沉的悲鸣。这悲鸣亦是死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簇刀片般尖锐的白,覆盖着沉默的黑。
像是有谁轻轻一抬手,就削掉了一切温柔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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