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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学》有云,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静安殿之名于是由此而来。然朝廷百官,世人碌碌,为声名斗米,终日冥思苦想,又究竟获得了什么?
似乎无人能解,唯有苍天漠视。
静安殿上的君臣也同样,为社稷江山思索,为生民百姓立命。可到头来连是非之论都那样蒙昧,连芥子之躯都那样糊涂。
弘广垂眼,不解谢元神色,亦不解此中真意。他攥着龙袍衣袖,任凭金线微冷砟硌的触感遍布掌心。他是仁慈的,为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一点闪念痛苦心惊。如此暗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忙询问说:
“兹事体大,二府官员竟不闻不问,一封奏疏也无?”
“臣要禀奏的正是这点。”
谢元点头,见弘广已顺着他的思路去想,于是更多了几分把握。他计划将赈灾一事引到二府官员身上,再利用飞龙卫职权弹压韦慎余党,好斩草除根,贯彻父亲“君臣父子,社稷江山”的遗言,兑现隆景当日弥留之际的嘱托。
他念及此处,攥紧那串象牙珊瑚的十四无畏念珠,缓缓将胸中弥天大计和盘托出,说:
“两府官员无非趁这节骨眼,见风使舵,互相推诿,以为隐瞒不报便能息事宁人。然陛下明鉴,微察秋毫,致使此间阴谋溃败。”
谢元话音刚落,又缀连起先前飞龙卫呈上的,京中府库的余粮奏表,
“臣冒昧直言。以二府中人两百万计,六成灾民就是一百二十万,每人每天二两米,共计粮食一千石,不过勉强果腹。况且,仍有房屋修缮,灾民遣返,春耕农事,处处都要银子。臣先前已命飞龙卫去户部衙门核实国库盈余,实在捉襟见肘,不可仰赖。京城各仓现存粮食不足五万石,倘若悉数押解保定河间二府,也仅能维持五十日左右。”
“五十日,只有五万石?”
他一笔账算得好明白,却让弘广大惊失色,冷汗涔涔。从前穆王在世,因嫡长子之故,众人从风而靡。他也因此自馁,从未将国事放在心上。直至命数作弄,穆王身死,方不由担起天降大任。如今眼见事态迫在眉睫却无计可施,唯有急切望向谢元。
“京畿大雪致使漕运不通,府库盈余皆为去年秋粮,霉败无数,不堪过问。”
谢元本无恫吓之意,此时见弘广面色惊惧,便温声解释了其中缘由。他今日既决意将灾情挑明,就是内心早有定计,因而对答流利,
“臣以为,首要还是供给粮食,稳定民心;其次是整理户籍,遣散还乡;再次是查办两府官员,肃清吏治。如此一来,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长叹一声,又掐着念珠思忖片刻,接言道:
“可惜京中存粮不足,势必要向当地大户借粮。臣只担心二府官商勾结,哄抬粮价,阻挠赈灾方略,则以上三计皆不可为之。”
弘广听他字字句句,密针细缕,将偌大之事拆得一清二楚,于是心中叹服,感佩不已,
“太傅所言极是,但倘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
谢元闻言面色如常,内心却腾起一丝诡计得逞的欣然快意。他将双手按在膝上,推了弘广最后一步,
“臣斗胆谏言,指派飞龙卫押粮,赶赴保定河间二府,督促当地官吏向大户借粮,以解燃眉之急。依微臣所见,二府官员再如何放肆,也毕竟是天子朝臣,不敢同宫里作对。”
这话实然并未说完,所谓“有借有还”,督促二府官员借粮是一码事,谁来还,用什么还又是另一码事。他话一出口,便已定下过河拆桥之计,怀着查办一干人等后,将抄没家财抵作借粮款项以平账目的险峻用心。
然弘广终究未曾料到此处,只是长舒一口气来。想谢元雷霆手段,纵冷酷无情,当此境遇却大有作用,因而对这先帝委任的托孤之臣生出些由衷好感。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说:
“那便有劳太傅。”
谢元见事情顺遂,于是含笑回礼,正要起身叩拜,却忽然想起另外一事。他垂眼拢起念珠,右手食指向前轻轻一点,说:
“此外,臣已召隆景四十二年,连中三元的苏州王简进京。不日后将在宫中讲学,望陛下亲之信之。”
弘广听得王简二字,又想宫中风传,八年前平波院里是谢元设计盗走联名本章,致使王简戴罪出京,因而不解其中用意。但他感念王简为人亲切,又无推拒之理,于是点头应允道:
“全凭太傅安排。”
谢元闻言,又说了几句让弘广勤政爱民之类的嘱托,尔后俯身一拜。含着冷笑,袍袖翻飞步履如云间走出门去。
门外的抬舆依旧在。泠官眼见刺绣暖帘打起,便快步走上前去,将一个亮银错金手炉交给谢元,又抖开狐毛大氅,披在那辅佐大臣肩上。
谢元偏着头看他,发觉这一手带大的飞龙卫青年,不知何时竟也与自己一般高了,霎那间生出些油然感慨。他念及此处,眉眼间凛然妩媚的笑容消退下去,含着温柔沉默的幽玄目光,轻声道:
“去见见老祖宗罢。”
“是。”
泠官闻言点头,立刻命那二人抬舆降下,向南出五凤楼,换八抬银顶大轿,又一路往玄武门外司礼监而去。众人行出约半个时辰,便见两盏绢纸灯笼高挂,一面黑漆牌匾悬在门上。
风雪未停,司礼监衙门只几个当值太监,一见那银顶官轿便知谢元来访,纷纷跪在地上行礼。大雪落在他们肩上,茫茫的,如横亘一幅弥天纱幔。
从纱幔里疾步走出位蓝袍太监,不及泠官吩咐,便立刻伸出手来,打起把上好桐油雪伞。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元身旁,指使预备茶水点心,又细声细气道:
“谢大人好神算,老祖宗正念叨着,您可就来了。”
谢元闻言一笑,依言道:
“总惦记着,如何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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