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珠

作者:寓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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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匕见(二)


      同一时间。
      府内中心,圣女居所,雪晏阁。

      屋外虽漫天风雨如晦,屋内四处各式兰灯银烛皆被燃起,水晶珠帘随风而动,丁零脆响间华美晃耀,一派明光熠熠。

      紫漆描金百花景梳妆台前,阿依夏木闲闲支颐,懒散打了个哈欠,“沅芷,今日宫中跟灵月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还有江映那小子,这几日课业学得如何了?”

      灵月宫,乃是南楚国教灵月圣教的总坛,曾隶属圣女阿依夏木司掌。
      如今她明面上确已失了掌控权,但暗地里尚有几个关键之人仍在为她传递消息。

      阿依夏木身后,沅芷眉目低垂,手指灵巧翻转间,女子的如瀑青丝被松松挽成大气慵懒的随云髻。

      此前一直侍候梳妆的女婢因私盗府内财物之罪,被赶出了圣女府。
      那女婢本就是丞相努尔洪安插进来的棋子,偷折丹樨苑中的九龙胭脂桂、转卖与松风阁的渚莲一事,阿依夏木与沅芷自始至终都隔岸观火,心如明镜。
      此番顺水推舟,倒是顺理成章解决了这个麻烦。

      只是眼下一时也找不出更忠诚可信又手巧伶俐的侍女来替上,于是为阿依夏木梳发上妆的活儿,暂时便落到了沅芷身上。

      选了两支点翠花蝶钗将云鬓固定,沅芷一边娓娓道来,“回殿下,灵月宫今早刚传来消息,继后昨日派人前去索要了催/情药性凶烈的巫山荧阳藿与锁阳血藤,不知作何用处,提醒殿下留心。”

      阿依夏木闻言神情微敛,忍不住抬手拧了拧眉骨。
      ——虽说这两味药制成的毒实则对她并无作用,但近日来层出不穷的试探,属实让她应对得有些疲累了。

      沅芷见状,双手轻柔地为她揉捏起双肩与后颈,就着江映的课业问题,接着细细回道,“昨日是极相园的浮岚公子与现真阁的云峤公子一同轮值,暗中前去灵月宫密室给小公子上课。”
      “那二位在被抄家流放、没入奴籍前,分别在吏部与刑部当过值,故而教授的是擢选官员的三舍法*,以及南楚刑律。”
      “沅芷昨夜已亲自前去问过,二人均道小公子聪颖乖巧,举一立能反三,学得极好。”

      “他自幼便聪敏得紧,偏这两年愈发地不听话。”
      阿依夏木眼神欣慰地颔首,又语带疲惫地叹了口气,“现在倒是又乖巧了?也不枉前两日江嬷嬷将他狠狠训斥一通,明知我圣女府是什么处境,他自己是什么身份,成日里还想往我这儿偷跑。”

      江映素来与沅芷亲厚,沅芷长眉微弯,笑着安抚道,“小公子心似琉璃如何不懂这些,他也只是担心心疼殿下罢了。”

      阿依夏木敛眸摇头,又叹了口气。

      回想起沅芷方才提起极相园与现真阁,阿依夏木终于又记起那个中了极相现真散、又不肯给她治的棘手恩人。

      “湘独园的那位……这几日如何了?”

      沅芷手上动作微顿,随后如常将青玉兰簪推进女子鸦鬓,唇角笑意微深,“那位公子自五日前开始,便都有在好好服药,再不曾把药偷偷倒掉。这几日送饭的仆婢们前去收碗具时偶有遇见,说他依旧黑纱覆面,也不愿出园子见人,但就露出的上半张脸来看,应是恢复了不少的。”

      “那就好。”
      阿依夏木微微心安,却也疑虑更多,“这近两个月来都不曾好好服过药,怎地突然就想通了?”

      沅芷不由想起五日前那个夜晚,那位公子如常将酩酊不醒的殿下从房顶下抱下来时,那略不协调的动作,以及微微泛红的耳根。

      这一个月来多次接触,沅芷大概也摸清楚这位恩人公子的脾气秉性,与府中各色男子皆大有不同。

      气度威重,性子也岿然凝定,不是轻易会受美色惑心动摇之人。

      连他都有几分好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及自家殿下在屋顶上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而最该清楚其中内情的始作俑者,却正坐在这里,对镜挠头,百思不得解。

      沅芷淡笑着摇了摇头,侧头瞥见窗外雨势渐密,便放下了手中的紫檀木梳,折身前去一旁关窗。

      “沅芷,今日且就这样吧,也不必再多费时间把这妆发弄得多齐整了。”

      阿依夏木疏漫地伸了个懒腰,从容起身往屋内密室走去,语气惫懒随意,“看这天色,众人自然也晓得,‘厌恶下雨’的圣女今日必然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的,正好容我再去好好钻研钻研那极相现真散的解法,早日给那人解了,也算了结我心头一桩亏欠。至于外头诸事,如往常一般,便交与你了。”

      沅芷看着她这幅散漫松快的模样,神色无奈地笑着又摇了摇头,垂首应了声是。

      然而还未待阿依夏木按下机关开启密室,外厅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着有人在门外大声疾呼——

      “殿下!殿下不好了!家令、沅芷家令他好似是中毒了,如今昏迷不醒,殿下您快去醍灵阁看看他吧!”

      阿依夏木:?
      询问的目光看向身旁“好似中毒、昏迷不醒”的沅芷总管。

      二人面面相觑间,沅芷蹙眉道,“听声音,敲门的应该是丽傀苑的符弼。这个月他变本加厉向殿下求欢,想来可能是察觉了什么……继后昨日向灵月宫索要催/情药草,怕也可能与此有关,不得不防。可需要沅芷即刻出去将他打发了?”

      阿依夏木察觉不对,凤眸微锁间沉吟,“既是继后派来的探子,断不会如此无脑愚鲁。今日沅芷你来没来,他竟也没向府兵们打探一下,就这般贸然前来敲我的门?”

      符弼甚至不曾打探沅芷行踪,不曾提前确认沅芷在她房内的可能性,便跑来跟她说,沅芷出事了。
      ——极大的可能,便是他已然在路上遇到过“沅芷”,笃定“沅芷”此刻必然不在她身边。

      然而,真正的沅芷此刻就在这里。
      那么被他遇见、此刻说是“好似中毒、昏迷不醒”的那个“沅芷”,又会是谁?

      此刻屋外风雨大作,梨花木窗被劲风疾雨捶打得劈啪作响,隔着窗,已然能听清闷雷声声轰鸣呜咽,近如咫尺耳畔。

      蓦地炸雷声起,紫电一瞬照彻,阿依夏木眼前一花,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六年前篝火旁少年人倜傥俊极的一笑,以及两个月前松风阁掌事的那句“眉眼肖似沅芷总管,容貌更盛三分”。

      盘桓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

      然而明知是套,终究恩人性命攸关,此次若真将他无辜牵连进来……她良心何安。

      “沅芷,你且先在此候着。半个时辰后若我仍未归来……你届时再见机行事。”

      阿依夏木语速极快地低声吩咐完,便毫无犹豫地疾步向外厅而去。

      ******

      沅芷所居的醍灵阁就在雪晏阁边上,走过去并不费时间,此刻主屋门扉紧掩着,瞧不出里头动静。

      阿依夏木伸出手来,小心地将门一把推开。

      吱呀一声涩响后屋门大敞,屋内既无机关发动,也无暗器射出,唯桌旁有一白衣素袍的男人面朝门的方向蜷缩倒地,双眼半阖眉宇紧锁,身形绷紧发颤,似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那人下半张脸以白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极俊逸的眉眼,额前两鬓的红肿斑疹都已褪复玉白之色,又着一身白衣楚楚,眼下这般看来,与沅芷能像上六分。

      ——果然是他!

      阿依夏木心下一紧,一脚踏入屋中,鼻尖翕动,登时察觉屋内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甜香。

      香味虽淡,却甜到发腻,又有几分呛鼻辣意。
      此中所用草药繁多,气味最冲的两味,果然是巫山荧阳藿与锁阳血藤。

      再一细闻后终于分辩出空气中用这两味草药制成的毒粉究竟是什么,阿依夏木顿时呼吸一滞,银牙咬紧,心下直呼要糟。

      ——浮生烬!
      他们居然给他下了浮生烬!!

      浮生烬,毒如其名——
      阴阳不相合,浮生燃于烬。
      若无异性舍身相解,以致阴阳调和,半个时辰内,中毒者浑身将如火焚焰噬,痛极而亡。

      这般下作阴狠到骇人听闻的毒药,与阴邪禁术驻灵术一般,世间从无得见,二者都仅见记载于地宫里藏着的那本南楚秘术古方集《晦月千方》,而地宫位置仅有她与父君知晓,地宫钥匙也从来在她手中,继后究竟是如何得来的这些方子?!

      心念千转间,人已经三两步小跑至男人身边,鼻间充斥的浮生烬香气也愈发得浓,阿依夏木神情严峻地蹲下身来,欲去查看他的状况。

      听到声响,男人艰难地抬起眼,直直望了过来。

      那一眼异常浓烈,痛与欲交织缠绵,深稠如暗夜沉渊,下头压着焚不尽的烈火燎原。

      阿依夏木被那目光灼得呼吸一颤,忍不住微微移开眼,心却在颤抖间不断地坠落下沉。

      浮生烬虽记载称毒烈无解,实则服下她的血,便可轻松化去毒性。

      但偏偏……他又中了极相现真散。

      以灵月贞血的血性之烈,若直接饮下,必会催动他身体里已经平复的极相现真散再度剧烈毒发,而这次绝不仅是毁容这么简单,必然伤及性命。

      眼下除了阴阳相合……竟再无救他之法。

      阿依夏木沉着脸,一口银牙都快咬碎。

      她的血可解浮生烬,却与极相现真散相克,明明是只有她一人才知晓的绝秘,继后又是从何得知,来如此精准地算计于她?
      如若只是对方误打误撞的巧合,可见天道当真是一如既往,眼瞎心盲。

      无限怅恨恼火之际,屋侧窗外却隐约传来淅淅索索的鬼祟脚步声。

      阿依夏木低低冷笑一声,两三步轻巧踱至窗边,猛得将窗户向内一拉,但见紧贴着窗偷听的人一个不察,倒栽葱一般翻身摔进了屋里。

      看着从地上狼狈起身的人,阿依夏木双眸冷冷一眯。
      ——果然是符弼。

      方才还主动请缨说要替她去传唤府中医使仆婢前来,先行请辞离开;结果一眨眼,就躲到廊下监视偷听。

      但眼下她已没有那个闲心功夫再同他虚与委蛇,事已至此,需得速战速决。

      “继后哪里来的浮生烬?”
      阿依夏木凤眸一眯一挑,清丽面容再无往日那般做戏温情,只余一片冰冷凌厉,“又为何偏偏选了他下手?”

      对面的符弼陡然愣住。
      入府三个月来,他还是第一回,见到从来温柔如月的圣女如此冷峭如刀的模样。

      阿依夏木见他不答已有不耐,额前青月玉璧映着窗外风雨天光,凛凛生寒,“你应知晓我的手段,你若不说,我有千百种毒药能让你乖乖开口,且痛不欲生。”

      符弼闻言好似突然清醒一般,凄怨地一声低笑,“是啊,我怎么能忘了,殿下您是谁,您可是南楚制毒第一人,什么毒是您制不出来的,幻海醉……为了骗过我们,殿下可当真煞费苦心。”

      “……你竟然连幻海醉的名字都听见了?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对它的抗药性。”
      阿依夏木眸光沉冷,目含了然,“所以这一个月来你多次假意索欢只为试药,中药昏睡也皆是伪装?”

      符弼却恍若未闻,只痴迷地看着她,一双眼里逐渐泛起几分凄厉的红来,隐有病态癫狂之兆,“殿下玉洁如斯,浮生烬那般腌臜龌龊的毒药,如何能用在殿下身上。是我向君后提议,不妨将此毒……用于殿下最为爱重的宠侍之身。”

      “我对君后说,若宠侍未毒发,则说明二人鸾凤已和,圣女风流为真;毕竟若殿下当真风流成性,此药于您而言,不过助兴罢了。”

      “而如若沅芷毒发,便能一举暴露殿下贞洁尚在,这些年乃是别有居心,毕竟您苦苦隐瞒这么多年,可见贞洁于您当真紧要,确无理由为了他一介下人,而功亏一篑。”

      在阿依夏木愈发愠怒森凉的目光里,符弼突然妖诡地展颜一笑,食指抵唇低低“嘘”了一声,“其实我本可直接告诉君后,我听过殿下与沅芷对话,我知殿下……仍是处子之身。”

      满意地看着女子陡然变色的眼神,符弼缓缓移目于她身后痛苦蜷缩在地的“沅芷”,如蛇吐信般嘶哑开口,“所以我迂回来去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让他死。”

      话至此,符弼忽地又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尖刻骇人的怨毒,“我要让他……在清楚知晓自己终究被殿下所舍弃的绝望与痛苦中,一点一点,被折磨致死。”

      他要他知晓,他沅芷与他符弼一样,都不配。

      而他们的圣女殿下……
      终究谁也不爱,无人可成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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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匕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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