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一夜无梦。难得半夜没有醒过，一睁开眼，白沙花了两三秒回忆自己的处境，才猛然向旁边看去。
　　没有人。床头柜上有张便利贴，“你衣服给你放桌上了，没洗，只把沙子抖掉了。直接走就行，什么都不用收拾。”
　　白沙揉了揉眼，探过身子把手机拿过来，发现才七点半。大四应该没什么课了吧，这么早就出门？
　　不过只睡了四个小时，却久违地感到精神放松，白沙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怀疑地坐起来，屁股上下颠了颠。
　　非常普通的床垫，甚至有些偏硬。
　　白沙皱了皱鼻子，不自觉捂住自己的屁股，一脸一言难尽地下了床。

　　洗漱完穿戴好，白沙小心翼翼地下楼。
　　钱康乐的奶奶正在沙发上坐着，茶几上摆着一个不锈钢大盆，她边看电视边择韭菜。电视音量放得很大，白沙不习惯地按了按耳朵，才走上前去，大声喊了句：“奶奶。”
　　奶奶动作停了下来，侧过脸，看到他时笑得很开心，然后拿过遥控器，按了静音。
　　“奶奶早上好，昨天麻烦您了！”白沙看到奶奶如此友善，有点不好意思，愣头愣脑地鞠了个躬。
　　“哎呀，你这娃娃这么客气干什么，乐乐的朋友奶奶永远欢迎，就当自己家就行。”奶奶放下手里的韭菜，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然后一撑膝盖，略微费力地站了起来，笑眯眯地望着他，“昨晚睡得好吗？乐乐没欺负你吧，他那孩子脾气虽然臭，但心不坏，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没有没有，他很照顾我。”白沙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尴尬地笑着摇头，一直摆手。自己这么大的人被叫做娃娃，虽然很亲切，但实在让人不能不脸红，于是又犹豫着说：“奶奶，我叫白沙，您直接喊我名字就好。”
　　“好好，奶奶知道了，沙沙。乐乐呀，上班去了，刚走没多久，沙沙你也坐下吃点早饭吧。就是没什么好东西，包子，小米粥，就粥的小咸菜，你别嫌弃。”
　　白沙本来不愿意再麻烦奶奶，想要拒绝，听到后半句话，哪还敢说呢。漂亮的杏眼眨巴了两下，难得露出点憨态，笑着应下：“好，谢谢奶奶。”
　　麻烦了他们这么多，回去得给奶奶多买点东西送来。白沙跟在奶奶身后，脑子里琢磨着。

　　“唔，好吃！”白沙右手握着一个大肉包，有点烫，手指受不住地轮流抬起，等嘴里的食物全咽下去，才嘶哈一下，眼睛亮亮地，迫不及待夸赞道。
　　自己家包的包子，用料实在，就是个头儿有些太大了，赶上他大半张脸，咬一口，肉汁就要流出来，白沙忙不迭两手一起捏住。
　　浓郁的牛肉香味先钻进鼻腔，才通过味蕾，直让他产生一种幸福的错觉，不禁眯起了眼。
　　奶奶把最后一小碟咸菜摆到他面前，看到他这个样子，心软得不行，笑呵呵地摸他的头。“哎呀，饿了吧，多吃点儿，锅里还有。”嗓门虽大，语调却很柔和。
　　感受着头上传来的重量，白沙想起了姥爷干枯大手的触感，情不自禁闭上眼，想要把这难得的安宁多保留一会儿。
　　“啊，奶奶您吃过了吗？”白沙猛地睁开眼，为刚才只顾着自己吃而赧然，抬头看向她。
　　“还没呢，年纪大了，天天也不怎么活动，还不饿呢。”奶奶坐到白沙对面，看见白沙还呆呆地看着她，笑了笑，“不过看沙沙吃的这么香，我也有胃口了，一起吃吧。”
　　白沙站起身想要给奶奶盛粥，被她按住了肩膀，“奶奶自己来，你吃。”她给自己盛了半碗小米粥放下后，又从蒸锅里拿了一个包子。
　　“奶奶，这些我吃不了的。”白沙指着盘子里还剩的三个大包子道。
　　“吃不下剩着就行，别硬塞，”奶奶坐下，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包子，笑眯眯地，“我喜欢吃这个馅儿的，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肉呢。”
　　白沙看向奶奶有些费力咬出来的豁口：胡萝卜素的，嘴里还未咀嚼完全的喷香牛肉突然失去了味道，他努力地跟着笑，却没有了刚才那种纯粹享受。
　　“乐乐昨晚把屋子给你收拾好了吧？他那孩子天天粗枝大叶的，我不放心，但你们都大了，我又不方便上楼。”老太太端着碗喝了一口，放下后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眼角的皱纹晕在一起。
　　“都收拾好了的，我很久没睡这么好了。”白沙心虚地放下手里的勺子，垂眼说道。
　　“诶，那就好，那就好，”奶奶正想再说什么，嗡地一声震动响起，打断了她。白沙还以为是自己的手机，一看不是，再抬头，发现奶奶在摆弄自己左腕上的运动手表，“哎，好像没电了，昨晚忘记充了。”
　　白沙第一想法是奶奶还挺新潮，顺口问道：“奶奶您不是说您平时不怎么活动吗？”
　　“是啊，洗洗衣服做做饭，这点儿活动量就累得不行了，根本不想再动一下。”奶奶笑着说，又随着白沙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腕，恍然，“噢，沙沙你是说这个，叫什么活动手表嘛，嗨，乐乐非要买来让我戴上，说是什么能测心跳，测啥啥的，还能发现人摔倒，给乐乐打电话呢。”
　　摔倒检测么......白沙微皱眉头。
　　老太太把三个咸菜碟又往白沙面前推了推，“尝尝这小咸菜，奶奶自己做的，以前乐乐对屋那男孩子可喜欢吃了，临搬走前还央我给他多做几罐带走呢。”
　　白沙连连点头应好，伸筷去夹，想了想，试探着问：“钱康——乐乐——和他关系很好吧？他为什么要搬走呢？”
　　“是挺好的，乐乐现在工作的那个公司还是他给介绍去的呢。那娃娃比乐乐高一级，这不6月份毕业了，就搬走了。”奶奶应道。
　　“这样啊。”白沙若有所思道。
　　奶奶悄悄看他一眼，视线转向窗外，叹了口气，“哎，不知道下次租出去是什么时候了。”
　　“怎么会？您这里条件很好啊。”白沙惊讶地说。这里离南齐大学步行只需要十分钟，大学城里学校扎堆，离其他学校也不会太远，周围基础设施齐全，还靠着春海。
　　更何况，房间窗明几净，奶奶人好，做饭也好吃。他想不到有什么原因会让这里不好租。
　　“我这个老家伙在这里碍事儿啊，年轻娃娃们都不愿意和老人一起生活的，”老太太无奈地笑着，“何况乐乐选房客搞得像人家老总面试员工一样，一条条地提要求，咱这里价钱又没有很便宜。”
　　白沙秀气的眉微蹙，虽然很不习惯，但还是犹豫着伸长胳膊越过桌面去握住奶奶的手，“奶奶，别这么说，您这么好，做饭还这么好吃，不愿意住的人是眼睛长到脑袋顶上去了。”
　　老太太收起自嘲面容，反手握住白沙的手指轻柔摩挲着，乐呵呵一笑，大嗓门重又开朗起来，“沙沙你真是，长得比女孩子家家还漂亮，心地还这么好，要真是个女娃娃就好了，可惜我们家乐乐没这福气啊。”
　　虽然知道奶奶的调侃不带一点恶意，可白沙还是窘到无以复加，甚至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加速‘砰砰砰砰’的响声，这响声如此之大，他甚至怀疑连奶奶这样耳朵不好的人都能听到，连忙埋头喝起了粥。

　　“砰砰砰砰！”
　　白沙抬起头来。
　　不是心跳声，是有人在敲门。白沙在心底暗骂自己白痴，站起身对奶奶说：“奶奶，好像有人敲门，我去看看吗？”
　　奶奶侧耳听了一晌，温柔的笑意不见了，眉头也不自觉皱了起来，但在看向白沙时，又展平了眉心，站起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沙沙你别动，奶奶去就行，安心地吃哈。”
　　可能是邻居吧，不过这么早就来串门吗？白沙低头喝了口粥，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放下手里的包子，去水池那冲了冲手，向外走去。

　　院门敞开着，奶奶站在那里，对面是个年轻女孩，黑色吊带背心，浅蓝色破洞超短裤，染成红色的高马尾，裸露的白皙手臂上满是纹身，后面还站着四个西装大汉。
　　来势汹汹啊。
　　白沙也顾不上奶奶让他别过来的手势，小步快跑站到奶奶身旁，伸臂揽住她的肩膀，略微垂眼探究地看了女孩一眼，才侧过头大声问道：“奶奶，没事儿吧？”
　　近距离看，女孩长得蛮漂亮，只是妆很浓，而且表情凶悍，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呵，她能有什么事儿？我还能对一个老太婆动手不成？”女孩翻了个白眼，不屑地扯了下嘴角。
　　姣好面容带来的微弱舒适感瞬间败完，白沙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嘿——你小子还挺横？敢这么和我说话，你活得不耐烦了吧。”女孩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贴着精致美甲的食指用力指着他，愤怒扭曲了她的嘴角和眼线。
　　奶奶应该没听清刚才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到她这个样子也大概能猜到，连忙把白沙往后拉了一下。
　　“好了好了，不关沙沙的事，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的？”奶奶疲倦地说。
　　“装什么相，我们来干什么你能不知道？”女孩又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然后侧过脸对她后面的人抬了抬下巴，“你来问她，钱康乐人呢？我昨天让他在家里等我的。”
　　白沙紧抿嘴唇，攥紧手指，强忍住手动让她闭嘴的冲动。
　　小喽啰之一恭敬地点头，然后就大跨步向前，大声重复了一遍女孩的话。
　　“乐乐上班去了。”奶奶说。
　　女孩的柳叶眉瞬间就要倒竖起来，尖利的声音仿佛要刺破天空，“好啊，我说的话他直接当放屁是吗？怎么？欠我们家的钱现在还得上了？牛气起来了？”
　　这回不需要小弟帮忙，奶奶就能听清她。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欠你们的钱我们一直在还，定下来的每个月要还多少我们从来没有拖欠过，姑娘你放心好了。”
　　“以为谁都像你们一样穷酸吗？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还不上就肉偿呗。”女孩的眉毛和嘴角似乎就是不想待在该待的地方，语气刻薄得要命，“哦，可能已经肉偿过了是吗，我那个倒霉哥哥也亏他下的去嘴。”她大笑着回头看向她的喽啰们，喽啰们配合地哈腰陪笑。
　　白沙实在忍不下去了，担心地看了奶奶一眼。
　　他对女孩已经厌烦到了顶点，语气冷似结冰：“说够了没，他欠你们多少钱？”
　　女孩夸张地上下打量他一圈，冷冷一笑，“怎么，你想充英雄帮他还钱不成？”
　　白沙耐下性子，一字一句问道：“到底多少钱？”
　　女孩终于认真起来，嘴角轻轻一撇，“在今年年底之前一共是一百四十二万八千，他每个月还一些，一共还了三十四万七千，所以还欠我们一百零八万一千。”
　　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也无法在不让爸爸得知的情况下动用，白沙蹙眉沉思。
　　“那你今天是来要这个月的钱的？”白沙问道。
　　“算是吧。算了，难得起了个大早，居然还没堵到人。钱康乐不在家，跟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好啰嗦的。走吧，吃早饭去。”女孩轻柔地捋一把自己的马尾，招呼着她的喽啰们离开，走时高昂着下巴，像刚结束完巡查的女王。
　　也是，年轻、漂亮、有钱，哪一样都够她骄傲的了。
　　白沙不屑地笑一下，上前把院门关上，扶着奶奶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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