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舟

作者: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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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服


      得有个两三分钟。他们俩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就互相干瞪着眼睛。开始确实一个是自己都骗不住的假和气,一个是不加掩饰的冷且烦,但眼神交错,对方都没如自己心里预期的那样先软化下来或者至少买个面子搭个台阶下,逐渐又都各添了分比之前严肃许多的审视,空气里头无声交换的内容慢慢多了起来,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变换:许系舟最后拉着一张结了冰的脸,一丁点和气也无;雷潜神情愈发得瑟,连嘴巴都跟着跩起来了。

      “我错了。”许系舟说,竟然很突兀地扯出一个笑来,他笑起来是挺好看的,但是对此刻的雷潜而言,好不好看是这里最次要不过的事情,更关键是讽刺,而且慎得慌。

      “我错了。”他还怕雷潜听不清楚似的,特地重复了一遍,“少爷。”

      明明是道歉,而且绝对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那种道歉。不知道是小鼻音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听起来竟还有点埋怨的意思。

      因为你是少爷,所以我才错了。因为你是少爷,所以才是我错了。

      我是在生气,但是又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生气。因为你是少爷,更不能跟你生气。

      所以说慎得慌呢。

      雷潜有十二万分的把握,许系舟已经在演他的老婆了。

      演得还特别不走心。

      “……”晚饭在他胃里翻滚,但他连同那句反到嘴边的“呵呵”一起硬压回到胸骨下面,只说了个,“嗯。“

      他不知道他自己无意识地挑起眉头,甚至把下唇都撅出去点。像看一份该烧、而主要制作人员该滚的报表。

      “嗯?”许系舟好像挺惊讶。

      “嗯。”雷潜很确定。他其实觉得差不多了,此刻这副跩得四五八万的德行,他深知他得瑟时有多招小姑娘,但再演下去就虚了。

      “就嗯?”

      “嗯。”雷潜先转开视线,轻轻喉咙道,“没别的事了吧?”

      “呵……”许系舟当场笑出个气音。

      等雷潜意识到这个人并没有听从他的明示,赶紧滚蛋。许系舟已然像条春夏之交的小塘里才有的那种漂亮的白鱼,柔软地滑进了雷潜右手边的餐椅。手一伸,就挨着雷潜的手腕,却是一把抓住了雷潜的另半截筷子。

      许系舟的指头倒是不像脸蛋,骨头看得出是常锻炼的人才有的强韧。重点是,真的很有劲。雷潜从不是以力量见长、或者靠肌肉去发散魅力的类型,他也不太喜欢运动。打游戏算吗?但他到底是雷家人,也就只是沾了外表斯文的便宜。身体底子好,反应也快,纯比力气,总也能排进普男上游,绝对不差。

      可是仅仅“不差”,是没办法跟许系舟比的。两根筷子,他俩各执一头,无声的较力,总共也就三五秒,雷潜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弃了。

      “少爷你得练一练。”许系舟说,离得很近了,但也还不算突破社交界限的程度,就是眼神让人实在难受,像小刀子似的,一层一层从雷潜脸上往下刮肉,“大少爷、雷沛起码枪法还行。”

      “我是禁枪派。”雷潜干巴巴地说。

      “……”许系舟被他噎了一下,气到差点笑出声来,缓口气才继续说,“……他出事出的太突然了,我心情一直很糟。少爷你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你那么确定雷沛不是普通的意外?”雷潜也不绕圈子了,想打许系舟个措手不及,“雷沛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但许系舟听了这话,却没有半点迟疑。只是说:“我知道。”

      “你知道?”雷潜却是真的意外。也不是意外。更多还是怀疑。

      “不知道。”许系舟当即诚实地承认自己刚撒了谎,一脸无所谓地说,“不过不重要。”

      潜台词太残酷了。大概是“就算是,你也是雷楠笙仅剩的儿子和雷家最后的选择了,你是也不能是。”

      “看来你对我哥感情也不是很深。”雷潜不无讽刺地说,“我还以为你真想给他报仇呢。”

      “……”许系舟当真沉默了一会儿。垂着眼,不看人。

      雷潜看他样子,便以为自己这下是真的戳到他的痛处了,心头一下竟涌起些单薄的歉意。但还不等他憋出一句稍微回还的话来,就听见许系舟说:“报仇也轮不到我……老爷和炉桥都排在前面呢。”

      “我……”许系舟说着,一面直直地看着雷潜的眼睛,一面附身而上,极突然地直杀进了雷潜习惯了的安全距离之内。

      惊讶归惊讶,雷潜倒也没有动。但是桌子底下脚趾头还是在手工的鞋子里难耐地蜷缩了起来。

      太近了。近到不再是为了避人耳目的密议,反倒像是将有一个吻。许系舟温凉的呼吸,比房间里空调的温度还是高了不少——尽管远远谈不上滚烫,也在雷潜耳廓和侧颈激出一味发痒的潮,像回南天,所到之处全是漉漉的湿。

      他闻起来竟然没有任何味道。雷潜想。就只是湿的。热的。也是燥的。烈的。像熔城的天气。

      “我主要是不能再死一个丈夫了。”许系舟在他耳边悄声说。

      可能连续几天到底是累了,雷潜这晚没有失眠,虽然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但他回到熔城雷家后第一次做了梦。梦见一条长着长舌头的大鱼,用尾巴卷住他的两腿,硕大的头颅枕在他胸膛上,黏糊糊地舔他的脸。醒来觉得必定是许系舟那个妖精所化,连带着对前后院子几个池里的锦鲤都不再喜欢了。

      说是不喜欢了,又总去看。雷鸣在旁边给他撑伞,黑色的伞,遮太阳。

      他起来很早,和周伯彦说了一两个钟头的正事。跟昨天比起来,与其说是周伯彦单方面代表雷楠笙和雷家的“交接”,倒更像是雷潜的“答辩”。

      也不过就是多、杂罢了。能难到哪去?好处是至少,雷潜再也不需要藏拙了。

      而雷楠笙必定是满意的。午饭后他立刻受到了再次“召见”。结束后周伯彦直接把他领到旁边的大厅,里面密密麻麻站着雷家三张赌牌下面二十九座赌场的二十八个负责人。

      他能从向他投来的眼光里感觉到,这些人全部都很久没有见到过雷楠笙了。雷楠笙生病之后应该就没有再露过面。一直都是雷沛和周伯彦在出面。

      或许还有许系舟。

      他又想起许系舟。也可能不是这个人本身。是想这个人明白伸出的橄榄枝更多些。

      他确实,确实需要帮手。

      也不能叫帮手。

      是在这个地方,在熔城,在雷家,他能信任的人。

      可许系舟就值得信任吗?

      一定要说的话,所有人里他肯定最相信的是陈冉。但是他母亲与这一切说白了并不本质相干,除了那个虚挂着的董事之名,和与严敏相比微薄到“无足轻重”的股份。陈冉也根本没有力量侵入到这座血池里来。从回来到现在,她连简正中道的门都不曾摸到,雷楠笙也没有表达出丁点想要见她或者哪怕问上一句的意思。雷潜吃不准陈冉的态度,从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或者更早前雷楠笙的人敲响了陈冉西山乡墅的门起,陈冉就重新穿回到她那具专为适应雷家五太的身份而纫的皮囊里去了。那天陈冉跟他说的话也很明白,她感到抱歉的是,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她都没有能力帮助处在任何位置上的雷潜。

      周伯彦?周伯彦说周家和许家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可信吗?难不成他真的要卖力娶老婆,但那些女人或者男人的本家,就会因此变得更可信吗?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利益更有效的控制一个人。雷潜想。前提是他得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

      “有的。”许系舟那时候说。

      “什么?”

      “命。”

      “我觉得可以不用非得这样。”雷潜立马反对。不是反对这个说法,而是压根就不想这样做。

      “那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这婚非结不可了。”许系舟一摊手,“你嫌脏,总得有人打扫卫生。”

      雷潜当时就见识了他的厉害,那筷子后来被许系舟掰弯了。挺沉的一副铁筷子。言语很难完整地描述雷潜当时的心理活动,可以说是交织的卧槽和有病,大哥和救命。

      绝不夸张的讲,灵堂里许系舟是客气了。雷潜确信他能在雷鸣和雷厉和雷任何谁动手之前,轻而易举地要了自己的小命。以至于他在想,假如雷沛出事那天是许系舟在,雷沛都未见得会死。

      也就没有他什么事了。

      “你再想想。”许系舟很和气的劝他。

      “你是不是心里在骂我?”雷潜看他——看许系舟好像还真胆大包天地嗯了一下——娘炮之类的话,“我跟你讲你这样既不尊重女性,也不尊重我。”

      “对不起啊少爷。”许系舟故意用的旧台词。毫无歉意地,咧着嘴硬扯出一个假笑来。

      雷潜恨得牙痒痒,但又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所以雷沛到底是怎么……”只能憋着气换了话题。

      “我不知道……”许系舟说,“别这么看我。我真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是你。看见你之前我有三成把握,看见你之后有九成。”

      “嚯。”雷潜一龇牙,冷笑,还是看不起他,“你还挺会看人。”

      “那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你戏太好。”许系舟寸步不退,笑着,“说不定呢。”

      “毕竟是什么……即兴喜剧团的台柱。”他说,“那谁说的准。”

      “了解得还挺细。”连他在芝大的事情都清楚。

      “那毕竟是要结婚的人嘛。”许系舟冲他挑眉。

      要命。那个怪味道的感觉又回来了。雷潜心想。像骨头上有蚂蚁在爬。

      “你是不是……”找艸……教养还是不能容许他把后面俩字直说出来。雷潜确信许系舟对其他人绝对不是这样子的。但他不明白的是,许系舟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迫切,一定要用更多的东西让一场“合作”变得复杂。

      关系是悖论。越紧密,越脆弱。越坚实,越易折。雷潜并不理解雷家这样的家族为什么会热衷于用亲密关系捆绑利益。亲密关系明明是最难预测也最难控制的变量。可能雷家也好、荣家也好,随便什么家,百年来谁也就没想过这当中有人会动真心。就算有,有过,也早就被淹死在血、金、和无尽的时间里了。

      有那么一会儿,雷潜觉得自己可能是触摸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真实。许系舟应该就像陈冉一样,也被迫穿进了一件不是自己的衣服,踩着不合脚的鞋,跳着不像样的舞,演着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我pua,但是他这么想之后,对许系舟竟也没那么反感了,许系舟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和一切不合时宜的轻佻,好像也不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事了。

      “其实……”他想尝试把一部分想法安全的说出来,却话一出口就被许系舟打断了。

      他隐约意识到,许系舟是知道他要说什么。

      “老爷和炉桥,赫连也在查。”许系舟收起了之前那些粉饰过度的表情。可能这才是他最无限接近于本真的样子,没什么表情的,冷淡的,麻木的。

      “我也在查。”他说,“但他们都只是怀疑。只有我是确定。”

      确定雷沛不是普通意外。

      “千阳郡豪天地的飞帐……比平时稍微多了一点。”许系舟说。就一点。挺长的一句话,听起来却短暂的像是一声叹息:“那天晚上按理说他是要过去,再现场看一次平帐的。”

      “但是只有我知道。”他拨弄着弯成回旋镖的筷子,“千阳郡豪的李大栋是他自己人,发现是前场机子设置的问题,早就已经提前平过帐了。”

      换句话说:“雷沛根本没有走去孤舵的必要。他根本就不必去。”

      “而且最关键的是……平时跟着雷沛的人不是雷固。”

      “那是谁?”

      许系舟没有回答,但是眼神安静地飘向了门。足够了。

      雷鸣。

      “可是雷鸣是我的人。”许系舟紧接着说,“没有人能用我的人杀我要保的人。所以开车的一定要换人。”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雷沛到底是怎么死的?”正常的情况,雷潜应该被这里头暗含的刀光血影吓住了。他也不是怕,他只是不喜欢。来自本性的正向和逆向的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发自内心的纯然的厌恶。但这次他被许系舟眼睛里的绝望魇住了,而他明白,那其实是许系舟自己被绝望魇住了。

      “不是。”许系舟摇头,一抬头间,很突然的加快了语速,“我只是想让你想象一下你会怎么死。你会死的比雷沛还惨。”

      “而我,我会死的比你还惨。”他再一次倾身,把整个胸口都抵在冰凉的大理石桌沿上,力气大到,肯定会连同衬衫的扣子一起,在心脏的位置留下花纹的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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