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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傻也进来傻
栖岩和苏萧策马扬鞭,正出城。耳畔风声如雷,如刀刮鱼鳞。地海离历桉不过半日马力,他们赶到的时候,天边鱼肚翻白,阴云密布。地海远看是一幅上好的丹青水墨真迹,雾霭沉沉,细雨蒙蒙,可若近看,地海正涨潮,水呼啸而来,不留情面,便是一副不折不扣的‘赝品’了。
两日前,苏萧收到一封快马加鞭送来的信。窗户大开,信纸犹如寒风之中的枯叶,瑟瑟抖着,信上潦潦几笔,疾霆不暇掩目。段秦用‘北海琼岛’四字,将他引回安阳,另一只手,从鸾羽峰之上,将内力全失的段忧服关入了地海。心腹传来消息,信上浅浅几笔,略去了段秦对段忧服下的狠手。
这些年来,段秦秉持着只动手,不废话的宗旨,网罗天上地下截胫剖心的刑法,皆是些血流成河,却绝不伤心肺的‘和善’手段,堪称从没有刮不出来的秘密,挖不出来的消息。而段忧服,正好相反,向来只爱废话,不爱动手,便是天塌下来,他也懒得抬手撑一撑。如今忧服失踪数日,也不知道段秦引以为豪的刑罚们,还剩下几样未派上用场。
二人到达地海,便朝前奔去,左边的紧紧攥着引光剑,右边的只一枚贝扇。光线骤暗,波涛起伏,苏萧催动内力,地海忽而狂风大作,海浪一跃数丈,翻滚着向两边褪去,卷着礁石鱼虾,几番滔腾后,地海中间出现一条水道。水道外有一队便衣侍卫,看起来是苏萧的人,一见他们走过来,便立刻上前汇报情况。栖岩顾不得那么多,直直朝前跑去,路至一扇铁门,铁门大开。
院内珊瑚礁石俯拾皆是,中间倒挂一人,悬在空中,周身被粗重的铁链系着,连上周围十几尺的架子上。衣衫上血渍有深有浅,该是断断续续流了好多次,十分触目惊心。周围人正不知从何下手搭救,一时都有些无措。
栖岩气急,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万草链有了感应,倏忽朝外扫出一圈真气,力道之大,围珊瑚礁石尽数向外飞去,引得海水又动了几动。栖岩用引光剑砍断铁链,苏萧同周围的人,合力将段忧服扶下来。
栖岩探上忧服的脉,渡起内力,可惜他的周身脉络都被锁上了,真气虽愈合了他的鞭伤,内伤却依旧纹丝不动。苏萧见状,朝忧服的“神庭”、“印堂”两处穴位施力,再以“风池”为口,用力拍进一掌内力,段忧服蓦地咳出一滩污血,那血溅上栖岩的外衣,留下一处黑漆漆的印子。
栖岩连忙问道:“师叔?师叔感觉如何了?”
段忧服睁开双眼,愣了一会儿,没想到闭眼前还是施鞭人佝偻的嘴脸,再一睁眼,竟是他心心念念的徒侄了。
他嘴角一弯,摆出斜斜的笑:“好得很。”说完,毫不客气地朝栖岩怀里一晕。
枥安地枕长江,也算气候得宜,夏不溽暑,冬无飞雪,是个遍眼九州也找不出第二个的风水宝地。段止末慧眼识珠,将栖岩带到此地,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地过了十三年。
忧服一醒来,就看见床头趴了一团东西,他探手一碰,才发现是栖岩。
他缓缓抬手,在她头发上顺了顺毛,一边颇有闲心的哂笑起来——段秦连抓人都抓不对,他若多长一个脑子,将栖岩绑去,不出半日,他定亲自将他想要的一切双手奉上,可如今段秦费心费力,就差将他在地海剁了包成饺子,却连鸾羽的洗脚水都没沾到一口,除了称赞段秦一句‘扔货’,实在没别的话说了。
苏萧揭开门帘,朝里面望去,床上睡着一个,床边趴着一个,一脉相承的睡姿。苏萧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将栖岩抱出了屋子,她睡得熟,没有半分知觉。苏萧想了想,递给阿惕一捆绳子,让他将栖岩手脚看起来——这人不老实,一醒过来没准就得往她师叔那里冲。
等苏萧再回来的时候,忧服醒了,正跟没事人一样喝着茶。
他走进来,笑道:“师叔感觉如何?”
他这一声“师叔”,叫得段忧服心头无端一紧——朗风世子容煦大去之前,曾将儿子送去梁臻,誉恒身体力行,悉心栽培,算是这朝国小王孙的领路人,是以誉恒临终之时,依旧能毫无顾忌,将家国百姓,一股脑地托付给他了。
段忧服扫了如今羽翼丰满,饱谙世故的小王孙一眼,摆摆手:“比看着更不好。”
苏萧道:“师叔接下来有何打算?”
忧服忖道:“如今段秦上钩,我这一身伤也算没白费,再等些时日,他也就蹦不起来了。”
段止末前脚回到鸾羽,后脚段秦便风声鹤唳,前前后后遣了好几拨人打探消息,段忧服当机立断,将锁灵针封住自己穴位经脉,照猫画虎地做出内力损耗的样子,三五天便将段秦的鹰犬们耍了个遍。
果不其然,段秦相信了,便将目光从段止末的身上挪到忧服身上。段秦将他吊在地海,生生折磨了十几日,也不见忧服吐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出来,素日百试百灵的酷刑,到了忧服那里,便都是小打小闹,成了挠痒用的玩意儿,气的段秦束手无策。却不知道消息怎么被苏萧的人知道,直接一路杀到地海,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弃局。
段秦因此被塞了一脑门的窝囊气,七窍生烟了小半个月。
栖岩睁开眼睛,发现睡回了自己的房间,双手居然还被人绑住了。阿惕下手不重,栖岩催动万草链,绳子应声而落,顺便朝椅子边的阿惕白了一眼。忧服的房门开着,远远就看见忧服手撑着脑袋,脑袋上恹恹搁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听闻他那些神通广大的事迹后,这样的师叔,栖岩倒觉得十分陌生。
忧服眼光一扫,见栖岩站在廊下,脚底跟踩着强力胶似的,半天不见动弹,便眼角一弯:“丫头,要傻也进来傻。”
苏萧见她,也不再多言,颇有眼力见地走出了屋子。栖岩坐下,本再三叮嘱自己不许哭,可一看见段忧服外袍下隐约可见的纱布,一股憋屈自心里烧开,烧滚了她的眼泪,接二连三地掉。
段忧服见栖岩一边脸气地绯红,一边眼泪又抽刀断水地流,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他懒散一笑:“能让只知道汪汪叫的小狗流几滴眼泪,也真是不容易。”
栖岩狠狠瞪着他,语气跟拔罐儿似的烫人:“我说宗主那么容易就放我下山,哪是真急着找血魄,师父身体不好,却也不告诉我,你如今也元气大伤,苏萧还拖了我一路,你,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忧服置若罔闻,嘴角一弯,看着她:“那会你父亲骤然出事,倘若再告诉你师父的事,你有几个脑袋消化?所幸他现在也好些了,你也不必忧虑了。”
忧服偏了偏头,想到五年前,他推开山门,一个梳着紫芋头、脸还没长开的丫头片子,竟大言不惭地叫他‘师兄’。如今她出落地端正,清秀俜停,再也不是那日张牙舞爪,指缝里全是泥水的野丫头了。
想到这里,忧服便开始没了正形,兜着圈子带栖岩追溯往昔,栖岩脸色越来越黑,不上他的当,段忧服却对她的清醒视而不见,依旧唇齿相依,滔滔不绝。就在栖岩忍无可忍,差点脱鞋塞他嘴里的时候,忧服忽而停了下来,他望着栖岩,一不说话的时候就极安静的眼睛笑意憧憧,蓦然道:“丫头,你长大了。”
忧服握住栖岩冰凉的手,怎么他这个病人的手都比她热?他一边悠悠地、有节奏地拍打着,神情懒散,不可一世,却牢靠地藏着几分真心。
他一双眼睛,将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又都不在乎,可她又十分清楚,世上只有两件事能引他侧目,一件是鸾羽,另一件便是自己了。若说唯一一次生气,大概是那次栖岩毁了他的书库。栖岩其实也从不去忧服的书库,因是那书库出奇地乱——杂七杂八的书堆在一起,有厚有薄,纵横交错,却没个归类,酿酒的上面叠着兵法,野史下面夹着京剧。
那次栖岩出于好心,想帮他整理整理,可惜她的年纪和身高,令她踩了三张凳子叠成的罗汉,也和最顶端的书相去甚远。她本欲知难而退,心灰意冷之时,竟鬼使神差地瞥见一本《捏糖人大全》。
她抬手便抽,只是没想到,电光火石间,躺在那本书之上的兄弟姐妹们,也毫无预兆、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下来。速度之快,她甚至尚未来得及抬头看个一眼半眼,已然被数不清的书,砸成了个重度耳鸣,濒临痴呆的小可怜。而这个小可怜下意识地躲闪,又撞翻了隔壁的书架,此后的小半刻,震耳欲聋之效果,将三里内各门各派师兄师姐的屋子,一股脑地点亮了。
忧服的书车载斗量,于是又多造了些书架,勉强塞了进去,所以一排倒下,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座屋子都得倒下。从书库外面看去,宽敞的房间里,徒留一片浓密的书的海洋,再无半根完好无损的木架脊骨。
段忧服连外套也来不及穿,匆忙赶来,当即愣在原地,脸色朝吃人嚼骨那条路上一去不返,整整半炷香时间,都像座纹丝不动的雕像。
栖岩“噗嗤”笑出来,忧服皱眉,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温:“才夸你没几句,又犯什么妖病?”
“没事,”栖岩忽然整肃神色,“我正想告诉你,待你好些之后,我要去楚国。”
忧服道:“找血魄?”
栖岩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问道:“你可同去?”
忧服又摸了摸栖岩的脑袋,同他摸小猫小狗如出一辙的手法:“师叔都这样了,你也忍心麻烦老人家?”如今他也算光荣地成为了段秦十万箭在弦上的活靶子,他才不想殃及栖岩这枯瘦的池鱼。
“……”栖岩一顿,随即安慰着自己,一个人,才有一个人的好处,比方说……不用付两间客房的房钱?
段忧服一日千里地恢复着,休息了不过五天,他便急着回鸾羽。他走的那天,枥安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走时,段忧服好好地拍了拍栖岩的脑袋——此一拍,下次能拍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正儿八经道:“鸾羽头等大事,拿到血魄,志在必得,如何?”
栖岩道:“一言为定。”
拍够了脑袋,段忧服牵起白马,马蹄踩进雪里,不慎将他的白靴溅了黑渍。他毫不在意,果然,不多久又被粘在靴上的新雪洗去,复又一尘不染。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栖岩看得入神,直到那身影埋没在漫天雪幕里,再看不清楚。
苏萧和栖岩并肩而立,等什么都瞧不见了,苏萧才道:“几日前,流云寨被灭门了,虽不知是何人所为,却大概与一张走失的毒药方子有关,楚国有些线索,我打算去看看,”他看着栖岩,唇角一勾,“话说回来,姑娘可愿同行?”
流云寨什么的,无非是苏萧拿来填充的话头。
百年前,逍游公励精图治,好不容易地统一了九州四海。不料周家从二世开始,便獾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开国未有百年,三世便大手一挥,分封七国三十二郡,为朝,梁臻,萧,楚,郑,陈和魏,异想天开着躺在芙蓉帐里指点江山,直到七国各行其是,羽翼渐丰,三世方才惊觉这送出去的江山,便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
薪火传到如今六世重帝,天下早乱成了一锅绘声绘色的猪肉炖粉条。首当其冲的,是遍地流民,被战火烧了一鼻子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在泥水里降生,在泥水里死去;再来是些还算有些日子可过的良民,怀里揣着一桩生意,勉强卡在‘饿死’和‘勉强活着’之间,仿若多添一口人,天平便会失衡,摔死一家老小;再宽裕些的,便是一顿饭需要两只烧鸡的豪杰了,他们用浑身上下比常人多吃出的几两力气,唯恐天下太平,今日江水若往西流,他们便下楚匡扶正义,江水若往东流,他们便入陈,搅一搅日久月深的□□势力,总之,哪不需要他们,他们就往哪儿钻——也不参军,也不投派,成日混迹江湖,美其名曰,乃是一帮神秘莫测的正义之士。
誉恒命苏萧多照顾,不过是身为国主之余,也是个心疼女儿的普通父亲。苏萧得恩于誉恒,栖岩也还算好相处,于是跟她一起入蜀,也算顺水推舟。
栖岩回身,却见苏爷站在堂前,左右手不安地搓着,不停阿惕朝前推,阿惕不情不愿地冷着脸:“这有什么好说的?”
栖岩有些莫名其妙,阿惕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若要必做一道菜,那必然是在炕前熏了百八十天的黑腊肉。苏爷蓦地叹了口气,像是叹出了陈年郁气,丹田陡陡,他不再看阿惕:“也罢!这事定是要说的,若是你日后责怪我,我也认了!我和你苏娘一直没有孩子,自从有了阿惕,我和你苏娘也算是认了个儿子,可他性子冷,什么都憋在心里,倘若能多个亲人,终究是好的——栖岩,阿惕,他,他姓誉。”
“玉?”栖岩转头,“什么玉?”
站在一旁的苏萧差点背过气去,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栖岩,耐着性子:“你姓什么誉,他便是什么誉。”
栖岩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头将将转了些角度,大脑才陡然灵光起来,意识到苏萧在说什么。她慌张起来,嘴巴开开合合:“你……”却半天也没有‘你’出什么来。
“你说了我的身份?!”她压下声音,眉眼倏地装模作样冷酷起来。
重点和预期不甚符合,面前三人具是一愣。苏萧反应稍稍快一些,说道:“这不重要。”言下之意:还没反应过来,你这什么木种做的脑袋?
苏萧见她半天不往阿惕那里想,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敲了敲她的脑门:“将你这浆糊的脑袋转一转罢,这里何止你一人姓誉?”
栖岩的眼光从苏爷身上转到阿惕身上,再从阿惕身上看到苏萧身上,猝然,猛地转回阿惕身上。昔日那奸臣偷梁换柱,试图塞给誉恒的假儿子叫什么来着?
誉惕!阿惕?
她难以置信地仰视着面前这个人高马大,心气浮躁的大小伙子,语气带着迟疑:“你是那……”
她知道的,她爹小时候为了保护大,曾以一个男婴替换了她的身份,直到后来昭告天下,权臣宇文的罪证,世人才知道誉恒并无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誉惕心越跳越快,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森然,又是直勾勾盯着栖岩,叫栖岩无端被他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把“狸猫”两个字咽了。誉惕性格别扭,迟迟没有说话。栖岩想了想:“以前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既然我是先出生的,自然是要做姐姐的,这个,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誉惕一愣,后卒然皱起眉头,二话不说,一把掀开后厅的帘子,颇有气势的走开了。栖岩瞅着他脚下生风的步子,这哪是兄弟,这分明是祖宗。
虽然相认地很不愉快,却没有多余的时间让她和阿惕再搞好关系。一想到段忧服临走时,还拖着一副“残躯”,便只觉得时间不够用。索性当天下午,栖岩便领着苏萧站在前厅和大家告别。苏爷苏娘都十分不舍,只有她那祖宗辈的“弟弟”操着手,靠着柱子,一副天地无心的表情,颇为欠揍。
多日不见的楚朔和堇瑟也从天而降一般,不动声色地站在苏萧身后。栖岩眯了眯眼,不得不说,这苏萧人不胖,排场倒是肥头大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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