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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桂枝香6
颠颠倒倒地过了四五日,游远头眼昏花,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他摸向身边发现干粮也吃光了,只能起身歪歪斜斜地走向河边,想喝几口河水充饥,没走几步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倒地前见着一个玉冠银甲的挺拔身影,他想:莫非我真是个好色之徒?
悠悠醒转过来时,游远趴在一张梨花木桌上,睁眼看到旁边坐着正在喝茶的云皎,摇了摇脑袋,心想这猪脑子幻想起来没完了?
“你醒了?正好,菜来了。”还是一如之前清冽的声音。
游远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家酒楼中,左右桌都围坐着巡检司的士兵,店内大伯正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肚子应景地咕咕响起来,游远连忙捂住,低头无措道:“这……云大人,我怎么在这?我记得……”
“你饿晕在河边,我们沿河巡检刚好碰到。”云皎目不斜视,率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招呼游远道:“别客气。”
游远道了声谢,也拿起筷子,克制住自己狼吞虎咽的欲望,慢慢地吃起来。
云皎夹了几箸就放下筷子,拿起放在碗边的木杯浅酌了一口。
游远手边也放着一杯,杯里沉浮着金色的桂花,热气将蜂蜜的醇厚蒸腾出来,晕出一缕甜蜜的白雾。游远熟悉这个味道,这是蜜桂花冲制的桂花水。
云皎注意到游远的视线,又拿起筷子,开口道:“几日不见,你怎么住桥洞了?”
游远就将其中原由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是隐去对梅士高的顾忌不提。
云皎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菜大都是游远吃的,云皎虽没吃多少但也体贴地直到游远吃完才放下筷子。
游远心中感激,默默注意到云皎手边的木杯是空了的。
巡检司众人吃罢午饭又要出发巡检,游远起身拱手道:“云大人两次相救,草民不知该如何报答。”
云皎回过身:“我不是说了吗?等你高中要讨下阕的词,古人千金买诗,是我赚了。”
“云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游远能考中进士?”
云皎没有回答,径直率众人走了出去。
游远回到桥洞,不再胡思乱想,把袖甩开,只管读书。到了傍晚时分,又有一人光临了桥洞。
来人身穿银甲,配长刀,游远一看这熟悉的装扮就跳了起来,待来人走近,才认出来人是士兵王五。
王五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着两碟菜一碗饭一碗水,菜色虽不精致但管饱。
王五将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一板一眼道:“巡领说了,让我给你送牢饭。”
游远大惊失色:“为何如此?是否搞错了?我没坐牢啊?”
王五又说:“巡领说了,给你送饭,标准和牢饭一样。”说着又嘟囔了一句,“这人咋听不懂话呢。”
游远这才放下心来,疑惑道:“为何要给我送饭?”
王五皱眉道:“巡领说了,这是云巡检使的惩罚。”
游远又吊起一颗心:“我哪里冒犯巡检使了吗?竟惹得巡检使要惩罚?”
王五不耐烦道:“巡领说了,巡检使让我给你送饭,直到你殿试结束,当作损坏你书籍衣裳的惩罚。”
说完王五又嘟囔道,“你这人真麻烦,恁多问题。”
游远心知这叫王五的士兵怕是一贯以来说话词不达意,不敢再和他多说,道了谢就拿起饭菜吃起来。
此后一连三日,王五都恪尽职守地准点送饭,待游远吃完,提篮便走,不多说一句废话,像是也怕和他说话。
日子终于到了殿试这一天,龙凤飞云瓦砌就的宫墙下,朱红金钉的宫门前,游远随众试子分列两排等召入宫。
雕梁画栋的城楼边如飞桥般接连着两座朵楼,朱红栏杆,琉璃金瓦,直映得人满眼琳琅,铺面而来的天家气派让众试子,特别是游远这样的寒门试子大气不敢出一口。
“众试子入内!”传胪官的号令透过九重宫门,如鞭子般打在众试子的后脊上。
众人齐齐挺直了腰背,整衣抬腿,在太监的引领下跨过宣德门,踏上龙升路,走过玉墀,绕过主殿,进入殿试的考场寻英殿。
寻英殿中已摆放有十数排考桌,众人依次序盘膝趺坐。
游远看着殿内的莘莘试子,看着面前的皎皎卷纸,晚灯鸡鸣的苦读不辍、母亲临终的殷殷不舍、认祖归宗的坟前一诺和此之一生的功名抱负都归于此刻。
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寒窗十年,在此一举!
*
试毕,不等试子交谈片刻,便有太监领着众人一路匆匆行至大庆殿的殿阶下。
为减少试子舞弊、官员不公的情况,当朝皇帝下旨,殿试当日需将试卷弥封,以遮挡试子的名字出身,读卷大臣立即判卷、再判,然后拟定名次,最后由皇帝钦定名次,当日唱名,释褐授官。
依应试试子人数不同,从试毕到唱名大致需三至四个时辰,这期间,试子需一直立于殿阶之下,不仅是为了昭显皇威,更为了检验试子的意志。
体弱试子在烈日下站到昏厥的情况时有发生,虽晕倒不影响殿试名次,但有些名次不佳的试子可能也就错过了一生唯一一次面见圣上的机会。
日上中天,往来大庆殿的官员、太监络绎不绝,路过今科试子时都不免侧首,像是要看看这些人中是谁将鱼跃龙门,又是谁要黯然还乡。
汗水层层地濡透衣衫,脚弯处逐渐传来酸麻的刺痛,游远眼见着左上方站着的一个瘦弱青年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守在两侧的太监见怪不怪地上前把人拖往偏殿,其余试子也并不惊奇慌乱,只是把脚又悄悄蹬直了几分。
不知又过了多久,滴落的汗水已将游远周围一圈的汉白玉石浸湿,腿好像已经没了知觉,眼前金光乱晃。
不行!不能倒!
走了那么远才走到这里,不能在最后关头倒下!
游远猛地用指甲掐向掌心,痛楚让脑海回复一线清明。
对!就是这样!游远,坚持住!坚持住!
终于,大庆殿内疾行而出六名戴垂脚幞头,持长鞭的传胪官。传胪官分列大庆殿门两侧,肃然静立。
片刻后,大庆殿内传来了动静。游远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全身的鸡皮疙瘩应声而起。
这是要唱名了。
只见头一排的两名传胪官齐齐挥舞手臂,抡圆了鞭子重重往地面落下一声清脆的鞭响,响声环绕不绝,称“绕殿雷”。传胪官鼓足了气,用浑厚的声音高唱道:
“进士一甲第一,上京府严瑾。”
游远心里落空了一下,咬紧牙,双手攥得发白。
第二排、第三排的传胪官再唱:
“进士一甲第一,上京府严瑾。”
随着第三声鞭响落下,游远身后站着的一位青年男子躬身出列,缓步走到殿前玉墀下,跪拜行礼。
待严瑾礼毕,第一排的传胪官又摔鞭运气,高唱道:
“进士一甲第二,益州府谢临。”
游远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冒白光,身上止不住地往外冒寒气。
一甲第二谢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儒生,他激动地泪水横流,一揖到地,颤巍巍地走到玉墀前,好半晌才跪定。
游远心已经到了嗓子眼,他拼命按住发抖的手掌,往下咽着唾沫,抵挡住一阵又一阵的呕吐感。
此时,鞭声再起,传胪官唱道:“进士一甲第三,汾州……”
游远连呼吸都停止了,恨不得全身都化作耳朵听清楚接下来的名字。
“游远。”
彷佛从天上一下落回到人间,游远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湿润一片,巨大的喜悦如同擂鼓敲得心口咚咚作响。
第二声、第三声的鞭声如同仙乐般响起。
“进士一甲第三,汾州游远。”
“进士一甲第三,汾州游远。”
游远快步出列,深深一揖,一步步走近巍峨雄伟的大庆殿,俯首跪倒。他哽咽地在心头默念:娘,您在天上看到了吗?孩儿做到了!孩儿做到了!
状元、榜眼、探花唱完后按礼先进殿面圣。
游远强压住激动,跟在榜眼身后登梯进殿,直到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用余光看到殿上左右站着数十戴冠持笏的朝臣时,才平复下心绪。
“上京府严瑾,今科状元,策论不俗,文章锦绣。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皇上的声音自头顶缓缓传来,雍容慈蔼。
“家父于大庆四十八年进士中第,现任朝中礼部尚书。”
“哦?甚好,甚好,严爱卿,虎父无犬子啊。”
朝臣中一人持笏出列,拜道:“犬子无才,惟感沐陛下圣恩!”
“严尚书无需过谦。状元的文章朕看了,于农业水治颇有见地,将来必是大庆的栋梁之才。”
严敏面庞微颤,难掩骄傲神色:“犬子自小熟读圣上所著《农经卷》《水经卷》,耐何资质愚钝,不能通其万一,如有所得,盖因自幼便为天子门生,学得圣上只言片语。”
皇帝龙颜大悦,抚掌笑道:“严爱卿过谦了。”
就在这君臣齐乐融融的当口,严瑾开口道:“禀圣上,家父所言不全。瑾虽读过《农经》《水经》二卷,但两书成书已久,与当下田黍河道多有不符。瑾遂自往上京、临州、益州三地田间水道,两年内收获颇丰,故呈之于策论献于陛下。”
大庆殿内一片静默,游远也在心中为这位状元郎捏了一把汗。
打破僵局的还是皇帝:“哈哈哈,刚勇鲁直,好,好!严爱卿,你教的好儿子啊。朕的状元没有点错。授正六品谏院司谏,赐绿袍、靴、笏。”
此话一出代表皇帝已对试子考核完毕,官职品阶尘埃落定。
严敏正待磕头谢恩时,严瑾又开口道:“圣上,瑾请通判地方,以兴农田水利。”
严敏惊得脸通红,叩首道:“犬子无知,冲撞了圣上,请圣上恕罪!”
“无妨,青年有方锐之气是好事,如今朝堂正需这股锐气,故朕授以司谏,期望状元日后直言敢谏,匡正朝纲。”
严瑾还想说什么,被严敏一把拉下,按头谢恩。
待到榜眼,也是一般流程,先是问了朝中是否有亲眷做官,又问了些策论所述。榜眼谢临之子在朝中任太常博士,皇帝授以正七品徐州通判,赐绿袍、靴、笏。
“汾州游远。”
游远应声上前。
皇帝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年少青葱,温文俊秀,朕的探花郎点得很合宜。”
又道:“家中可有人在朝为官?”
游远沉吟片刻道:“家中无人入仕。”
皇帝又笑道:“非出名门,位列三甲,实属难得。汾州苦寒之地,跟随何人读书啊?”
游远道:“禀圣上,远家境贫寒,母作糕饼供养,日夜辛劳,不忍再送金求师,故自学诗书。”
皇帝怔了怔:“我朝以孝为先,甚好。朕年轻时亦尝过汾州糕饼,甚好。”
沉默了片刻,皇帝微笑道:“朕看你清瘦羸弱,所作策论为何有兵戈之气?”
游远道:“远出身汾州铜县,幼时时见北狄凶狠残暴,劫我财货,杀我国民,心中愤恨不已。故远身虽弱,却以戕灭北狄、保国安康为己志。远此生,定将纵马驰骋在武关之外,令大庆的太阳升起在北狼原上!”
大庆殿上静默良久,皇帝的声音缓缓传来:“非汾州人无有此志。”
话音刚落,一豹首环眼的壮硕将领欲跨步而出,被站在首位的押班宰执察觉。那位押班宰执与云皎长得几分相似,眼神却凌厉非常,只用眼尾一扫,就将那将领定在了当场。
皇帝似没有看到这小动作,接着道:“敌强我弱,幸有武关天险,无云昭守关后,汾州时受侵扰,北狄不灭,大庆永无宁日。”
感慨片刻,皇帝又恢复微笑道:“时过境迁,攻守之势也该易形了。探花之志,合时宜。授从六品枢密院北面房承旨,掌北界边防、国信事,赐绿袍、靴、笏。”
游远胸中震荡,深深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待所有试子唱名完毕,游远并状元、榜眼换上皇帝御赐的袍服,戴上金花簪幞头,骑上枣红马。礼官抬着榜亭打头,旗鼓开路,一路从宣德门正门中走出,沿御街绕上京一周。
宫外的百姓老早就围在了两边,看见三人出现,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场面之热闹比迎接西川国王子时有过之而不及,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喊着“状元郎”“榜眼老爷”“探花郎”,个个洋溢着欢快的笑脸,彷佛与有荣焉。
游远被欢乐的气氛感染,也向人群拱手致谢。再看走在前头的状元郎严瑾,仍是波澜不惊、淡定从容,榜眼谢临喜极而泣、连连回礼,舒展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述说着他的得偿所愿。
游远看到了那颗熟悉的桂花树,数天之前他还趴在这颗桂花树上,偷看宫里贵人们出行的盛景,那时又哪能想到自己也能骑马从树下走过呢?
蓦地,桂花树下一个斜倚着的身影闯入了游远的眼帘,那人仍束玉冠,但脱下了虎头银甲,换着一身紫色袍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游远怀疑是自己眼花,自马上坐直身体,越过重重人群,想再看真切些,但桂花树下哪还有那欣长的影子,只有几点桂花翩然而落,诉说着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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