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篇集

作者:旧日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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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


      啪!
      醒木被轻巧一拍,满堂皆寂静。
      “话说那天地初开之时,神木裂为三块。东海一块立天地,君王一块辖文武,至于这最后一块,那大闹天宫的孙大圣欲夺而不得,竟一掌把它拍得粉碎!”
      说书人又猛地一拍桌子,仿佛他手底下就是那第三块神木。
      一楼二楼的茶客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又缓缓道:“……而后遗骸洒落民间。所幸这是天材地宝,就算毁了也能再生。它在民间的第一千三百三十三个年头,重新聚合为了一块。穷苦书生得了它,出相入将;鳏夫得了它,儿孙满堂;那未出阁的姑娘得了它,直接送入洞房!”
      听客们皆哄堂大笑。

      此时茶馆外却是下着鹅毛大雪。
      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一个作书生扮相的人左手撑着伞,右手捏着一根红烛,急匆匆地走着。他的衣服单薄,打了几个突兀的补丁,伞骨歪了几处,伞面在空中不住晃荡。雪压在他身上,斜风一吹,他就忍不住哆嗦。
      风雪呼啸着,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切杂音都显得渺小。

      忽然不远处一个清脆的声响小小地炸起,书生被惊了一跳,看过去时,发现是路口旁的一辆小摊车,由于年久失修,一块大木板砸到了雪里。
      他还注意到,小摊车旁边的屋檐下,有一团小小的黑影蠕动了一下。
      这莫不是一个小乞丐?他心想着。然后他走近了看,这灰头土脸、瘦骨伶仃的,分明就是一个小乞丐!
      寻常人看到乞丐,定要先啐一口,然后再大骂一声晦气,仿佛这就能把自己原来的晦气赶跑似的。但书生不然,他同情乞丐们,看到他们,书生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穷途末路,摇首乞尾,像条狗一样。
      他大大地悲哀着。

      眼前这个小乞丐,应是许久未进过食水,整个人蜷成一小团,像只奄奄一息的幼兽。书生走近时,他艰难地抬起头,眼里是警惕的神色。可他的眼睛太清澈了,就像是铺满尘土的地板上,闪烁着的晶莹剔透的两颗夜明珠,让人起不了防备之心。
      看着这双眼睛,书生知道,小乞丐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蓦地,书生的心脏痛了一下,他犹疑了几瞬,便缓缓蹲下,轻轻放下了手里的红烛,收了伞搁在一边,又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干净衣裳,站起身抖开——原来是一件薄披风。然后书生目测了一下小乞丐的身形大小,把薄披风叠了叠,盖在了小乞丐身上。
      做这一切时,小乞丐首先是瞪着他的,而后又不知怎么的,竟闭上了,薄披风盖在身上也没有任何反应。书生觉得奇怪,手背靠近小乞丐的额头探了探,又才瞧见他苍白的面上有两坨醉红,这才知晓他竟是发烧了。
      书生哀怜地看着小乞丐,心想:如果他不是连自己也要养不活了,他必定——唉!
      于是书生留下了隔壁王娘子送给他的、他准备新春时穿上的薄披风,然后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雪依旧嚣张,逐渐淹没了小乞丐和他身上的薄披风。

      走了不知多久,书生终于回到了家门前。打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他跨了进去。刚好家里没了夜读时需燃的烛火,他路上捡的这一支,今晚便可以派上用场。
      天幕逐渐阴暗下来,唯有雪还在下,仿佛亘古如此,从来不息。

      书生自然而然地又读了几个时辰的圣贤书,却越读越吃力,等到字跟四周都模糊成了一体,再也分辨不清时,他才惊觉现已经天黑了,该做饭了。
      于是他起身,移动到土灶旁,蹲下来,从隔壁赵娘子给的一小罐米中,捏起一点放到碗里,细细数着,觉得不够,又捏起一点放进碗里,但这次又放多了。饥肠辘辘的书生纠结一番,认为今天他做了一件善事,犒劳一下自己也无妨,于是有点心虚地盖好米罐子,煮了一碗稀粥,蹲在灶口前慢慢喝。

      漫漫长夜里,寂寥的书生看着灶口里熄灭的柴火,出神地想:要是他有一个妻子为他添衣煮饭,该多好啊!可是以他的现状,又有谁愿意来陪他吃苦呢?
      烛火明灭,他的“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幻梦也跟着摇晃。火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半截影子被映在墙上,微微向前倾,显得极其高大而具有压迫感,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凶兽,悄无声息地盯着猎物,伺机突破墙壁,把面前人连皮带骨地嚼碎吞了。
      书生喝着稀粥,竟不知不觉犯起了迷糊,屋子里的一切都摇晃着模糊成了一团,又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光缝,随后就是彻底的黑暗。

      黑暗中,升起了缕缕白雾,那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翻滚扭曲,最终幻化成了一个貌美女子。女子上半身着一袭红裙,一截长发被金钗松松地挽着,剩下的如瀑布般披散至腰间,肤如凝脂,眉目含情,下半身却还是隐于白雾中,神秘莫测,像是千百年来终于往尘世投向一瞥的神女,令人心驰神往。

      书生仰望着神女,心跳如擂鼓。他听到自己问:“敢问阁下是何方神祗?”
      神女掩面笑着说:“妾身乃神木所化,藏于红烛中,得君子心中所愿,特来相助。”
      书生的脸瞬间红了,他不知所措,心怀雀跃又小心翼翼地瞄着神女,试探性地问:“敢问……我妻家住何方,为哪门哪户人氏,我二人可是天作之合?她,她不嫌我穷困潦倒么?”
      神女被他逗乐了,轻笑一声,道:“妾身可不管你妻如何,你心中真正所想乃是求取功名,为官做宰,到时不是什么都有了?”
      书生的脸又是一红,忙深深鞠了一躬,正色道:“还请神女指个明路。”
      神女道:“你将红烛供奉于高台,不要吹灭它,放一小堆土在红烛前面,插上一片小木板,每日往土里滴入一滴你的血,再虔诚地跪拜三下,保你往后荣华富贵,前途无忧,娇妻美妾在旁,子孙满堂。”
      书生听得呆了一呆,又问道:“可要水果与酒?在下明日一早便去采购。”
      神女敛去笑容,冷冷道:“不需要。”
      书生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要求,犹豫了一会,正要应承,顺便拜两拜,却发现神女化为一缕白雾,离去了。

      周遭被黑暗吞噬的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身旁,灶台上的红烛静静燃烧着,烟雾袅袅中,他隐约能看到红烛包裹着的神木。
      书生久久立着,不能回神。滚烫的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寂静中,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是春季万物复苏、泉水叮咚的回响。
      红烛被暂时供奉在书桌上,烛火一夜长明。

      第二日清晨,书生早早地来到了集市上。雪在昨夜已经停了,街道上有小童在忙碌地扫着残雪,摊贩们逐渐占据街道,热情似火地招揽着客人,这俨然一派要热闹繁忙起来的场面。

      书生不停张望着,寻到一家卖神龛的小摊,立即奔上前去,期翼地问道:“可有供奉红烛的神龛?”
      那小贩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供奉红烛,奇道:“公子供奉红烛作甚?”
      书生诚实回道:“自然是求前途坦荡。”
      小贩打量了下书生的破烂着装,又寻思一番,给书生找了最小的神龛,热情地道:“我这儿没有专门供奉红烛的神龛,但只要你心够诚,那什么神龛都行。这款是最好最便宜的,整条街只有我这家有,算公子来对地方了——这样吧,我看公子正合我眼缘,四百文权当送给公子了!”
      四百文!书生被摊贩说得晕头转向,只听明白了这一个数。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书生身心都彻底寒冷了。四百文!他的全部身家掏出来都没有四百文!
      书生还在呆立着,那摊贩看他发白的面色,却是瞬间明白了:此人拿不出钱。于是他轻蔑道:“公子若是为难,就请别处去吧。”
      这书生还要挣扎,弱弱地问道:“有没有次一点的?”
      摊贩不耐烦了,大声嚷嚷:“没有了,这便是最次等的!爱买不买,你不买有的是人买!快点走开!”
      隔壁的老摊贩见状,急忙用拨浪鼓戳了一下他,小声提醒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这卖神龛的摊贩忽地一个激灵,闭口不言了。今儿是十五,按例讲县太爷会来巡街。那衙差大人前些日子已特意来吩咐,县太爷所到之处,地面须光洁如明镜,路边小摊须整齐如木梳,主客须和谐有礼,有辱街容者不允通行,闹市者严惩之。上次县太爷来巡街,有个流浪儿胆敢扑到他跟前乞食,事后果然活活被乱棍打死了!怎的他一个小摊贩今早如此不清醒,竟敢对客人放重话!
      卖神龛的摊贩早已惊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忙点头哈腰对书生道歉:“这位贵客实在是不好意思,刚刚是我性子急躁了点,还望阁下海涵,不知二百文赔给阁下,您意下如何?”
      这书生听了,双颊似是“轰”地烧了起来,他尴尬地摆摆手,赶紧灰溜溜地逃了。但又连续问了几家,俱是买不起,他已绝望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被孤立于这繁华世界之外。

      忽地,前方似有声音格外嘈杂,原是布告栏处又贴了新东西,众人围聚在一起讨论。他心下一动,便走过去,似一条灵活的鱼,钻到了最里边,看到了一张盖有官印的寻人启事。他惊奇地想:什么人这么大面子,竟要太爷亲自来寻?
      于是他眯着眼睛辨认内容,念道:“县太爷的远房亲戚……姓沈名金,洪元八年生人,祖籍天津,自幼家无父兄,持有一块双鱼玉佩……”
      书生大骇。这,这写的不就是他么!县太爷竟是他的远房亲戚!竟要寻他!寻他作什么?不管作什么,能攀上关系,总是好的……

      “县太爷到——”
      就像浪潮被从中间劈开了一般,街道上的众人纷纷向两侧退让。只见一行人马浩浩荡荡,领头有衙差持枪棍开道,中间被簇拥着的是气宇轩昂的县太爷,县太爷骑着高高的马,头顶的乌纱帽似遮天蔽日,俨然一派不怒自威的气质。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有谁突然喊了一句“太爷好”,随后整条街道都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太爷辛苦了”“太爷是我们全村的恩泽”“太爷简直就是天降救星”。最夸张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最前头,颤颤巍巍地喊道:“有太爷在,是我们万世修来的福气!”她手中牵着的四岁小儿也奶声奶气地学着喊:“有太爷在,是我们,万世修来,的福气!”
      县太爷泰然自若地朝两边点点头,在一众衙差的拥护中,逐步从街头走到街尾,再淡出人们的视线,仿佛从未来过,唯有空荡的街道吹过的寒风,昭示着他们曾经离去。
      无一伤亡,众人心中堵塞的大石头落地,又纷纷活络起来,虽有大吵大闹,但仍旧不敢动手动脚,仿佛有一只半闭着的眼睛藏在暗处,时刻监视着他们的举动。

      人群作鸟兽散了,而忽然有了高贵亲戚的书生沈金,攥紧了手中撕下来的寻人启事,咽了咽口水,决定现在就去官府。起初,他不紧不慢,后面,他越来越快,直至似风一样跑了起来。一个时辰后,他满头大汗地站在官府门口,喘匀了气,又整理了几下衣裳,抬脚准备再往前去——两个魁梧的门子交叉着长枪,把他拦住了。
      其中一个门子皱着眉,朝他抬起下巴,喝道:“干什么的?”
      沈金把寻人启事递到他们眼前,说明来意。两个门子扫了一眼纸,又上下打量了几下沈金,最后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便客气地请他进去了。
      官府的甬道很长,尽管沈金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威严的仪门,他也似乎要吃力地走上半辈子。
      许是瞧见了他那实在令人生疑的雀跃神情,一个路过的老捕快喝住他:“你是来干什么的?”
      沈金于是又说明了来意。
      这老捕快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这纸上的人?”
      沈金答道:“是。”
      老捕快闻言点点头,示意旁边押着囚犯的小捕快们先走,说自己带沈金去二堂等候。
      天气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了,但沈金知道,此后会有烛火为他照明,长燃不熄。
      到了二堂,捕快把他安置在一张太师椅上,让他等太爷回来,随后便离开了。
      正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有一个瘦小的吏员抱着一小沓公文,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然后把公文往县太爷的桌上一放,便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抱了一小沓来。
      如此反复多次,沈金好奇地叫住他,问道:“你为何不一次搬完?”
      那小吏员欲哭无泪道:“各房人手不足,处理得慢,大人又催,我便有一点放一点,不然师父骂死我!”
      沈金于是静静地看着他搬,没过一两个时辰,小吏员搬完了公文,再不见人影,他又无聊了起来。

      日光渐渐西斜,饥肠辘辘的沈金没有等到太爷回来,直到戌时,太爷才带着一身地脂粉气,缓缓踱到二堂。
      县太爷先环视整个二堂,空荡荡的,只立着一个穿单薄青衫的穷苦书生,便迟疑地问他:“你……便是我要寻的人?”
      沈金终于见到太爷,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起身拜了一拜,正常答道:“草民正是沈金。”
      县太爷混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沉吟了一会,又问:“你现在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在做何事?”
      沈金答道:“草民今年二十又一,家住郊外,早些年考取了秀才,现以教书为业。”
      县太爷心中有了估量,摸着白色长胡子又问:“可有婚配?”
      沈金答:“不曾有过。”
      县太爷点点头,眼眶中隐隐涌现了泪花,他感概道:“我早就听闻族中有一无父无母的孩子,心中悲悯,私下派人去找,可偏偏却遍寻不着。如今我看你算是功名有成,本应替你高兴才是,可你却为生计所累,我很是不忍。这样吧,我这府衙的吏房有个空缺,你挂个闲职,往后每月领一份例钱,专心读书,直至为官做宰,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可愿意?”
      沈金听着,犹如遇见了再生父母,他热泪盈眶地应下了,在千谢万谢了县太爷后,由县丞领他去吏房登记,然后在官府开心地歇了一晚。

      深夜,县太爷在房内点着油灯,翻看沈金的相关档案,这才得知他祖父原是五品官沈石,他们家先前也算是书香世家,只不过如今家道中落了。他一边摸着被梳得一根分叉都没有的白胡子,一边满意地端详着档案,仿佛看到了未来飞黄腾达的沈金,专程回来对自己感激涕零的场景。

      第二日,沈金早早地起了身,从小厮那领了几串沉甸甸的太爷另给的钱,买了合适的神龛,然后脚步轻快地赶回了家。
      此后,沈金把俗世烦恼都抛却,每日只专心祭拜红烛,刻苦读书。说来也趣,每月他出入户房时,总能听到小吏和衙差们被劈头盖脸地骂,且那些话语颠来倒去,也都是“别人可以,你这竖子为什么不行”“舞象、弱冠、而立之年不多吃点苦,难道等死吗”这一类,他都快背下来了。
      书桌上,白烛的光慢悠悠地晃着,一年的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第二年秋闱放榜,他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欣喜若狂,参加了第三年的春闱,但遗憾地名落孙山了。
      好歹也是个举人,他回乡时,不出意料地受到了父老乡亲们的隆重礼遇。县太爷摆了几天的流水席,顺便告诉他,县丞不久前告老怀乡了,如今他可以补上这个空缺,虽是八品小官,但也够一辈子吃香喝辣了。
      沈金感激万分地应了。

      且说这新上任的县丞大人侍奉县太爷还没几个月,就有一媒婆上门来提亲。媒婆跨进金柱门,穿过精致的游廊,绕过小假山,笑得花枝招展地在他面前介绍道:“方家大小姐,家里世代从商,家境殷实,吃不了亏上不了当。”
      于是沈金便应了这门亲事。

      九月,枫叶红得漫山遍野。新娘子坐着火红的轿子,过了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了新县丞的府邸面前。轿子停了,媒婆笑吟吟地掀开帘子,请新娘子下轿,但新娘子没有反应。媒婆的脸笑得有些僵,小声提醒道:“沈夫人?”过了一会儿,新娘子伸出了白皙的手,手背上有一片泪水。
      新娘被扶下了轿,一片枫叶落在了地板上,被她悄悄碾碎,她想,从此她的心上人便死了吧。
      一滴滴泪砸在了地板上,除了心惊胆战的媒婆,无人注意,无人理会。

      夜晚,二人拜了堂后,方氏静坐在房中等待。很快,沈金推开了房门,先没有理会方氏,却是径直穿过了闪烁着的一簇簇红烛光,走向了旁侧。透过红盖头,方氏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背对着她的瘦高人影,原本弯腰站着,突然对着某个东西跪下,还拜了三拜,于是有些害怕地捏了捏手指。
      很快,她的相公来了,挑开她的盖头前,他说:“我会真心爱你的。”
      方氏像是信了。

      有了方家的助力,沈金在整个夏县混得如鱼得水,甚至还能借着行商,把关系网搭到更广阔的地方去。且方家和县太爷对此婚事也俱是满意。

      过了几年,上头突然传来风声,说是要严查贪官酷吏。但县太爷依然悠闲自在,整个夏县的官吏都是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的牲畜,谁敢劈船,谁敢跳海?况且这沈金,实在是一条出色的忠犬,事情交给他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可他的心的确放得太早了些。二月初,冰破江河万里,一行训练有素的捕快突然破开了县太爷的府门,拽起还在醉生梦死的县太爷,强令他跪下。县太爷尚且没有搞清楚状况,刚狼狈地抬起头,就见按察佥事缓缓走到他眼前,沉声问:“沈知,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那可就多了,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玩忽职守,他一样没落。
      还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那按察佥事便朝后一挥手,道:“滥杀无辜二十余人,拿下!”
      沈知瞪大了眼睛,喊道:“大人冤枉啊!”天地良心,他真没杀过这么多无辜之人!
      无人理会他的申冤,曾经不可一世的沈知,如今成了可怜可悲的阶下囚,被押去了知府衙门,等待秋后问斩,而暂代他官职的是县丞沈金。就按察佥事对沈金那颇为照顾的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沈金成为下一任县太爷,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春寒料峭,临行前,沈知看着已然陌生的夏县,惊觉自己的人马,竟不知不觉间都成了沈金的党羽,他看着来送行的沈金,嘴巴几次张开,却只发出了几声“嗬嗬”的气音,眼中尽是凄惶。
      沈金还穿着县丞的旧官袍,面含哀伤,对他行了最后一次晚辈礼,衷心地道:“一路走好。”

      惊蛰万物生,新知县上任,夏县除了春意盎然之外,还有些新变化。
      正午,二堂内跪着一个粗布麻衣的老百姓,正眼巴巴地仰望着这位意气风发的新太爷。
      新太爷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站在一侧的新县丞看着他眼色,拿腔道:“自从太爷放开了民众言事,这夏县百姓是过得越来越顺心如意了,说吧,你有什么可建议的?”
      那虎背熊腰的屠户恭敬地磕了一个头,道:“俺们乡亲觉得,这年头的税实在是太多了些……”
      新县丞黑着脸哼道:“这是上头规定的事,你想让夏县抗旨违约吗?”
      那屠户吓得跪趴在地上,冷汗出了一身,忙道:“不敢不敢。”
      沈金沉声道:“好了,谅你尚不清楚,饶你这一回,还有其它建议吗?”
      那受惊的屠户已独自缓了过来,想起乡亲们的殷切嘱托,心里一横,咬牙又道:“还有这每月例行巡街的事……”老把乞丐们赶走,乞丐们全都赖在他们家里头,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新县丞及时打断道:“你是说,乡亲们觉得每月太爷骑马巡街太辛苦了,想缴纳一笔巡街税是吗?”
      屠户手忙脚乱地想解释道:“不不不是……”
      沈金把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磕,屠户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新太爷、新县丞及两旁持棍的衙役,都齐齐阴恻恻地盯着他,二堂内一片风雨欲来的景象。
      那屠户被吓得狠狠一抖,欲哭无泪地说:“是,是,大人英明。”
      沈金欣慰地摸了摸尚且不长的胡子,道:“很好,下去吧。”
      那屠户立马连滚带爬地逃了。

      盛夏卷来香甜的气息,远近闻名的兰楼里,沈金着一身金绣常服,靠在椅子上,品茶听曲。琵琶乐音幽幽地从屏风后传来,初似春雀空谷啼叫,后如百花嫣然齐放,再似肃杀秋日中万箭齐发,最后,如一羽入冰泉,万籁俱寂。世间竟有如此善弹之人!沈金听得入了迷,奇道:“美人可否让我一见?”
      只见屏风后那绰约的身影抱着琵琶,缓缓站起,理了理衣裳,款款走出,向沈金福了一福,身段袅娜,嘴角噙笑,一双桃花眼送秋波,那真真是风情万种。
      沈金简直要被这美貌摄了魂,当下便说:“你可愿意跟本官走?”
      “愿意!”答的却不是这美人,而是从屏风后滚出来的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伏地,道:“草民是红儿的爷爷,承蒙太爷恩宠,在此谢过太爷!”
      红儿也赶紧抱着琵琶跪下,道:“妾身求之不得,定会尽心尽力侍奉太爷。”
      一宵春帐暖。第二天,一顶轿子把红儿抬进了衙府内宅。

      这年冬,各省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过得愈发艰难。
      洪干二十六年,县太爷的院子里正笙歌乐舞,红儿正在偏僻的产房里痛苦生产着,一行带刀捕快突然破开了他的大门,鱼贯而入,把沈金和戏班子团团围住,随之走来一个大马金刀的新按察佥事。
      沈金认出他是去岁酒宴上同他搭话的那位大人,慌忙从太师椅上弹起来,问道:“大人……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按察佥事并不理会,只吩咐道:“给我搜!”
      捕快们迅速跑入各个房间,抄家砸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

      被惊扰的方氏跑出来,看到手足无措的沈金和一旁不怀好意的大官,心下已明白了七七八八,她轻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一个抄家的捕快跑过来,对按察佥事附耳说了几句,随后按察佥事嘲讽道:“沈大人,你官商勾结,贪污受贿,营私舞弊,可想过有这一天?来人,给我拿下!”
      屋子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被押在地上的沈金脸色瞬间惨白,挣扎着喊:“烛火……我神龛上的红烛!”
      一同跪在地上的方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道:“神龛上从来没有过红烛!”
      听罢,沈金脑子一片空白,跌坐在地上,嚅嗫道:“怎么会!”忽而他又激动道:“不可能,不可能,它一直都在,只要烛火不熄……”
      按察佥事皱着眉,打了个手势,一个搜查的捕快立马答道:“没有红烛。”
      于是按察佥事冷笑道:“愚昧。”

      简陋的产房里,刚生产完的红儿听见异动,虚弱地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丫鬟惊慌地跑进来,跌跪在她旁边,绝望地说:“是老爷,被抓了!外面在抄家!”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产房里的下人们都悄悄跑了,只剩下这报信的贴身丫鬟,还忠心耿耿地守在草堆旁。
      两行清泪从红儿的脸上滑落,红儿怔怔地看着草棚顶,对丫鬟说:“你也走吧,再晚来不及了。快走啊!”
      那丫鬟也明白,一时的糊涂是会搭上一辈子的,于是狠下心来,朝红儿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哭着跑了。
      孩子还在旁边啼哭,声音清亮。红儿费力地爬起身,手掌颤抖着摸索到孩子的口鼻,紧紧捂了三字的时间,直到掌下再也没有了声息。红儿仿佛凝固了一般,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趴了许久。

      一天之内,沈家上下全都下了狱。沈金的罪证确凿,按律应处死,家中女眷应充入教坊司,男丁应充当劳役。方氏得知后,当场崩溃,一头撞死在了狱中,血流当场。
      秋意肃杀,临刑前一个月,那按察佥事来到了狱中,衣衫褴褛的沈金低着头不看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我待你从无一分不妥……”
      按察佥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八年前的冬天,路边一个快要死的小乞丐,还记得吗?”
      昔日零碎的雪景在沈金脑中缓缓浮现,沈金抬头,不可置信地道:“您是……那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按察佥事咬牙切齿地说,扔下一张泛黄的寻人启事,随后拂袖而去。
      寻人启事在空中飘荡几下,落在了地板上,沈金吃力地探过头去,只见那寻人启事上明明白白写着:沈全,洪干八年生人。
      而这年轻的按察佥事,名叫沈全。
      似从一场荒唐大梦中恍然惊醒,沈金痴痴呆呆地坐在地上,失去了所有言语。

      很多年后,风韵犹存的红儿坐在江面的船舫上,依旧弹着琵琶,给官人们助兴。散发着明黄的光的许愿灯漂浮在水上,挤挤挨挨地汇聚成了一片,像一场绚丽的梦境。
      红儿想起了孩提时同爷爷的对话。
      “爷爷,爷爷,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神木吗?”
      “有,在每个人的心里。若是你一生行侠仗义,为国为民,心中神木自然燃烧不尽,你也会流芳百世。但若是你心术不正,那就惨咯,再泼天的富贵,也只会淹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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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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