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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圈
早上洗漱的时候,程意看了镜子中的自己很久,他回想起了昨天崔阿姨对自己说的话。
程意发现自己的形象的确有些邋遢,让人不忍卒视。
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像个鸟窝,黑眼圈更加严重了,暗沉的肤色也没有好转,下巴胡子拉渣,那些胡髭似乎迫不及待地在程意的脸上形成一片青黑色的原野。
程意想,这都要怪沈西朗。
怎么沈西朗刚回国,就让他程意碰上了?
当年提分手的是程意没错,但要是没有那些古怪的迹象,他也不会发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程意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古井无波,却没想到沈西朗的出现就像一块小石头,丢进他努力保持平和的心绪里,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程意仔细地刮了胡子,又用了些洗面奶,随便抹了抹程心给他买的护肤品。
看着镜子里满脸白色泡沫的自己,程意乐了,突然改变自己形象的感觉很奇妙。
实际上,程意的外貌并不算差,放在人堆里,还是很有辨识度的,能让人眼前一亮。这几年坐办公室,平时从室外运动转向室内健身房,接触太阳暴晒的机会就少了,让他比起大学的时候肤色还要白了些。他有时会在网上写些东西挣外快,但要到下班后才有时间,便养成了熬夜的习惯,失眠也随之而来。他饮食习惯不好,又很少管理自己的皮肤,加上他有点懒,平时不怎么拾掇自己,才在看脸的社会里渐渐泯然众人。
为此,程心以前还说过他几次,但最近工作忙了,又要照顾程天赐,就没再唠叨程意。
好不容易熬过了塞车,提前赶到了单位,程意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命运总是三番四次地和他开玩笑,给他的爱情、事业都刷了十层厚厚的debuff。
以前遇到不太妙的状况,程意想的都是:既然无法扼住命运的咽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但这次真的躲不起。
编辑部的晨会特别磨人,不仅开会的时间长,也很繁琐。事无巨细,全部都要搬到会议桌上。晨会一般会介绍新的项目,偶尔也提及老项目,或是总结复盘,然后就是分配负责人和组员,各个小组再开会。就像个生生不息、无始无终的树状图,由一个树干,可以延伸出无数错落有致的枝蔓。而程意快被这些枝干砸晕了。因为他昨晚没睡好,现在困得不行。
程意现在是出版社里基础教育发展研究院的主任,已经很少亲力亲为去做跑业务、做采访和写稿子这些缺乏技术含量的活了。但这次,程意却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项目里——给医院的医生做采访,写传记,还要和医院合作推出一系列有关急救知识和健康常识的、面向学龄儿童的童书和教材。除此之外,还有配合宣传,撰写文案,制作海报,招募人员等种种任务。
会议上,程意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没想到这样“兼容并包”的工作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且时间还很赶。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份美差。但是,以自己的资历和地位,程意也抹不开脸去推辞。
“程老师,那这份工作就拜托你了。”程意上司的秘书、单位公认的美人王湘,笑意吟吟地对他说。王湘是程意的大学同学,程意和她本来是同级,因为王湘休过学,所以成了程意的“学妹”。
编辑部里的人都称呼那些资历久的同事为某某老师,而程意在好几年前已经完成了从“小程”到“程老师”的蜕变。年龄和辈分随着工作阅历增长,但幸运的是,程意的头发没有变少。对比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他从只有一腔热血和幼稚的理想主义的愣头青变成了爱好摸鱼的老油条。
他工作的地方,一个不大知名的但福利优厚的国企,是很容易让人养成闲散懒慢的习惯的,虽然程意并不指望通过这份工作捞到什么油水,职业的上升空间似乎也到了天花板。程意没有多大的上进心,也没有野心,勉强算是有个大致的人生规划,所以也无意表现得特别突出。好听点说,是光华内敛、韬光养晦,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日常插科打诨、混吃等死。但程意并不在乎。
“我会努力的,放心吧。”程意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收拾好开会用的文稿,朝门外走去。
程意的潇洒止于他翻阅资料时看到里面的联系人员。
医院是程天赐发烧去的医院,对接的医生看起来也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程意有些不确定,特意在微信上又问了问他的老同学周以诚,最后发现,那个女医生就是沈西朗的大学学妹兼相亲对象——得知了这个事实的程意想骂人。但木已成舟,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程意抹了把脸,处理事务时将键盘敲得啪嗒作响,颇有几分借此发泄的意味。
“程老师,这次的任务有什么问题吗?”问话的是他的同事小李。
程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轻咳了一声道:“啊……没什么问题。”
小李关切地说:“这次的任务好像还挺难的,程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程意进出版社这么多年,也还是第一次接触有关医疗的领域。在此之前,这样的传记文学和科普教材,都是交由另一个部门负责的,程意他们只负责人文社科。虽然程意闲散惯了,他的业务水平还是在线的,这次任务他所在的小组人数也不少,应该不难完成。但和对接的医生沟通,还是要程意亲力亲为,因为他的重要性在这次任务里无人可替。
程意,你已经是成熟的社畜了,不管有多尴尬,你也不能感到膈应——程意开始反复进行自我催眠。
还好这周只需要把策划和方案写好,和医院那边都是线上联系,下周才开始实地采访和洽谈。这对程意来说,相当于一次缓刑。程意松了一口气,压抑住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工作。还好今天的工作比较顺利,看起来不用加班。
程意伸了个懒腰,捶了一下僵硬的脊背,又捏了捏肩膀,端起杯子想去茶水间泡一壶新的红茶。
办公室的前门那边却躁动起来,吵吵嚷嚷的,似乎发生了什么。程意皱了皱眉,刚想说他们几句,就看见王湘提着两个纸袋,朝自己走来。
"程老师,工作辛苦了,喝杯奶茶吧。”王湘说话是很有礼貌的,就算他们的关系很熟,王湘还是能保持着让人舒服的距离。她很会拿捏分寸感,这也是她在单位里人缘很好的原因。
程意这才发现,部门里每个人都分得了一杯奶茶,是单位附近那家茶饮店的,程意记得,那里的饮品和食物都价格不菲。不知道是谁那么大手笔……程意想着,视线移到了王湘身上。
“王老师,怎么这么破费?”程意笑了笑,从王湘手里接过她递给自己的奶茶——是程意平时最喜欢喝的芋泥蛋糕奶茶。程意对糖分的嗜好没有消失,反而与日俱增,但他很少在办公室里吃甜的,他不知道王湘是怎么发现的,或许是之前单位团建的时候看到的。她的确很细心。
王湘温声解释道:“这不是我请的,是万总。因为部门上个月的成绩很出色,他说要好好犒劳大家。他原本想昨天请大家喝下午茶,但你请假了,校编的核心灵魂不在,就换成今天了。”
程意笑道:“原来是这样。”
王湘点点头道:“任务完成,那我先走了。”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补充道:“程老师,你今天的造型很不错,让人眼前一亮,和你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程意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睛,没有任何谦虚的意思,而是应下了王湘这份赞美,没皮没脸地说:“谢谢夸奖。”
正在工位上嗦奶茶的小李耳尖,听到了王湘说的话,好奇地问道:“对哦,王老师和程老师是大学同学,我很好奇程老师大学时候的样子。”
程意瞥了一眼小李,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王湘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回答道:“让我想想,大学时候的程老师啊。长得好看,个子又高,成绩也很好。”
程意有些纳闷,原来王湘记得这么清楚?
无论是读书的时候,还是出来工作之后,程意都认为自己是有点我行我素的人,他从来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包括同学、挚友和老师。但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沈西朗。
沈西朗从小时候就是尖子,是普通人仰慕和追随的目标,也是可遇不可及的对象。程意把沈西朗追到手之后,向来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他,竟产生了微妙的自卑感。他开始在意自己的外貌、言谈、动作,像每个因为坠入爱河而头脑不清醒的人一样,变得有些患得患失。
分手后,经过了很长时间,程意才学会放下和释怀——原来是沈西朗让他变得不像自己了,原来自己没有必要改变自己的习惯去迁就自己所喜欢的人,原来他自以为轰烈孤勇的感情,不过是个连讽刺都做不到的笑话。程意想,是他自作自受,他不能去怨天尤人。
小李的声音将程意从不着边际的遐想中拉回现实。他听见小李说:“王老师,这是真的吗?”他觉得王湘说得有些夸张了,又道:“王老师,你的滤镜可真厚!”
程意从桌上随意拿起一张报纸,卷成筒状,轻轻敲了一下小李的肩膀:“千真万确。”
另一个同事,程意的前辈郑琴笑着打呵呵,慢悠悠地说道:“小意刚进我们社的时候,确实是个很俊俏的小伙子。”
程意悄声道:“现在也是啊。”
程意好不容易打发了小李,站在自己的工位前,手里捧着那杯被单位中央空调吹了很久却依然暖热的奶茶,笑着对王湘说:“王老师,我想,你来找我不止是为了送下午茶吧?”
王湘微微一笑:“还真是瞒不住程老师的火眼金睛。”
程意放下奶茶,靠在桌边,摆摆手道:“王老师,我们就开门见山吧。”
王湘道:“原本想在微信上和你说的,又担心你工作太忙,来不及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流行文学部准备筹划一批青春文学,但策划被推翻了几次,迟迟没有敲定。想找你过过眼。”
程意想起来,王湘本来就是文学部的,只不过后来因为表现优秀,被推荐到他们院了。
程意有些疑惑,反问道:“王老师,要过眼也不应该找我吧?我没有负责过流行文学。”
王湘不动声色,似乎心里早已十拿九稳:“我看过你写的《芒》和《绀蓝之夏》,看来程老师对流行文学还是很了解的。”
王湘所说的是程意在网上开马甲写的小说,题材都是近年来比较受欢迎的校园青春。
刚开始创作的时候,程意根本没想过靠这个来赚钱,只是为了用文学来纪录他的校园生活。动笔时只有一个大致而模糊的轮廓,框架也未成形,就这样用稚拙青涩的文笔写了下去。但令程意感到意外的是,连载结束之后,他的小说反响都不错。即便如此,程意写的小说一直没有收费。
但问题是,程意没有跟任何认识的人提到过他在网上写小说,那么,王湘是怎么知道的?
程意只好说:“我认输了,王大侦探。有什么忙我可以帮上的,你尽管说。”
王湘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我先把文件发你,期待程老师的宝贵意见。”
王湘走后,程意如释重负,他一屁股坐下,为了发泄般吸了一大口奶茶。
程意有些恍惚,沈西朗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沈西朗在他身边的话,肯定会把奶茶从他手里抢走,然后扔进垃圾桶,再骂他总是喝些没营养的东西。但这也仅仅是他记忆中的沈西朗会做的事,时过境迁,他们早就不是慌张冒失的高中生。没有人会无限度地包容他们的轻狂、幼稚和鲁莽,也没有人会从里面看出坦率、耿直和张扬。
“啊,程老师,你准备去西朗吗?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程意抬起头,因为头顶新换的白炽灯的光线太强烈,程意眼睛发酸,眼角流出几滴冰凉的泪水。
小李吓了一跳:“程老师,你……”
程意眯了眯眼,又伸手抹掉了泪水,声音有些发哑:“你说什么?”
小李一只手抱着文件,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指了指程意面前的笔记本。
上面是程意的字迹,用灌了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的,内容全是“西朗”这个词,大概有十几个。
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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