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思鱼

　　赵姆妈一听，不好，这要是给弟兄们瞧见了，小当家的兴许不在意，姑爷的颜面往哪搁？解下围裙就往后山跑。

　　跑到半路，远远就望见小当家的一袭红装，手里牵着根绳子，拖拖拽拽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那不是姑爷又是谁？

　　姑爷身上的伤还没好，李姆妈和小七在后面紧追慢赶，伸手护着搀着，生怕小当家的把人给拽伤了，又不敢劝小当家的，只得好声好气恳请姑爷，别再和小当家的闹脾气。

　　看见赵姆妈，沈知鱼原本气鼓鼓的神色稍稍缓和，但手里的绳子还是不肯松。

　　“赵姆妈，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不识好歹的拖去结义厅，李姆妈和小七都不肯帮我。”

　　小七赶紧追上来，好声好气道：“小当家的，姑爷伤还没好呢，这要是弄出啥毛病来，吃亏的还是小当家你啊。”

　　沈知鱼在气头上，指着元昼便道：“他伤没好，这张嘴可是好的，还能怄我呢。如今已是我的人，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如今到了拜堂成亲的时候就硬气了？”

　　元昼脸色铁青，盯着沈知鱼不甘示弱：“你救我一命，我自当感恩，只待我下山归家，什么金银财宝自当奉上，还可招安这寨子里的弟兄，谋个一官半职，成家立业，哪样不比在山中自在。”

　　“金银财宝，高官俸禄？不稀罕。”沈知鱼一扯绳子将元昼扯到自己身前，绳子恰巧勒在元昼伤处，看他吃痛皱眉，沈知鱼不由得松了手劲，却仍不愿松口，“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只有你这个人，才是实实在在的，我就喜欢你，我就想要你，何错之有？”

　　这话一出，二位姆妈给臊得连连咳嗽提醒，小七忍笑忍得辛苦，让李姆妈瞧见了，暗暗掐了他一把。

　　这话也把元昼给听愣了，面上神色变了变，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反倒是耳根都红透了。

　　趁着元昼发愣的当儿，沈知鱼一把拽住他并未受伤的右手，扭头就往结义厅去。

　　虽然动作还是那般粗暴不讲理，但二位姆妈都看得出，沈知鱼是心软了的，步子放缓了，也刻意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方才沈知鱼去小屋看元昼，才发现他穿着的是自己托人做的暗青色外衣，如何都不肯换大红喜服。小七顾忌元昼伤处不敢硬来，元昼又冷言冷语说她强人所难，可把沈知鱼给气的。

　　“在下早就说过，身有婚约，恕不能从命。”

　　“实话告诉你，我幼时也有婚约，最后一样做不得数。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只能是我的，今后跟着我，吃香喝辣，有我一口饭，必少不得你一口菜。”

　　元昼哪听得这种话，往床上一躺便不肯动了，沈知鱼仗着自己自幼习武力气也大，竟生生把他绑了拽下床。

　　元昼从未这么狼狈过，怒得呼呼直喘气，慌得李姆妈和小七上去扶着拼命顺背说好话。

　　这拖到半路，得亏小当家的心软了，没再用绳子拖，不然到了结义厅给大伙一瞧，那可像什么话。

　　也不知是小当家的拽他手攥得太紧，还是姑爷被小当家的那一席话给镇住了，竟也没有试图去挣脱，而是就这般任小当家的牵着去了结义厅。

　　当然，绳子可没给他解开。

　　到了结义厅，弟兄们被这一幕都惊到了，但看小当家的神色，谁也不敢乱问。

　　只有一直在养伤不知个中缘由的小六，颤巍巍地捅捅老四的手臂：“咱姑爷还有这癖好呢……”

　　老四刚去后厨讨来一杯茶，喝到一半被小六这么一说，堪堪忍住才没呛出来。

　　沈知鱼进了结义厅，小七也搀着元昼在厅内站定。

　　结义厅内格外宽敞，弟兄们规规矩矩拥在两侧，元昼注意到，厅内堂上，高堂的位置摆了两张空椅子，而正中则供奉着两座牌位，分别上书“尊父沈〇之位”和“慈母凌氏之位”。

　　只有个姓氏与尊称，却无名与字。

　　沈知鱼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一同望向父母的牌位。

　　这还是他们的死讯传来山寨时，钟叔领着她给立的，不可书真名，为的是保护她。如今老皇帝昏庸，天下并不太平，沈家已是被遗忘在过去的尘埃，但钟叔为人谨慎，莫说是书写，便是提也不让提沈将军和夫人。

　　沈知鱼觉得大五先前问的实在多余。钟叔不在，可高堂仍在，高堂在，便可成亲拜堂。

　　视线移回来，沈知鱼看着仍高昂着头挺直脊背的元昼，半晌，垂下眼来，轻声道：“我是哪里配不得你，不得你欢喜呢……”

　　这话很轻，却还是被元昼听见了，只见沈知鱼微微垂着头，面颊如春花，丹唇朱红，羽睫似是缀着泪，纤瘦的身躯被裹在大红长裙里，不似往日那般跋扈模样，反生楚楚动人之姿。

　　看得元昼一时迟疑，平日里那些同她针锋相对的恶语，此刻都没了踪影。

　　元昼头一回觉得这偌大的结义厅，七月盛夏，分明是清凉的山中，却如此炎热非常。

　　热得他移开了视线，热得他喉结动了动，热得他颇不自在，想将领口松开好好舒口气。

　　早早候在门口的老三朗声高唱：“一拜天地——”

　　沈知鱼乖乖转过身去，见元昼没动，伸手一带，按着他的背齐齐朝着厅外的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沈知鱼故技重施，朝着父母的牌位深深一拜。

　　让人讶异的是，掌心下元昼的脊背似乎并没有方才从小屋里拖出来那般僵硬抗拒。他兴许是绝望了，兴许是服从了，沈知鱼满意地想，总之好生拜完堂，晚点再让后厨给他做点好吃的补偿一二。

　　“夫妻对拜——”

　　这下可不能再按着他的背了。

　　沈知鱼仰头小声道：“程昼，你若不拜，我可要让人过来帮你拜了。”

　　对上元昼的眼，那眼底愤怒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沈知鱼眨眨眼，朝着他无辜一笑。

　　人间阎罗也不过如此。元昼心里发堵。

　　元昼看了眼将结义厅挤得水泄不通的山寨土匪们，其中也不乏土匪们的妻儿和老父老母，恍惚间，与寻常百姓也并无两样。

　　个个眼里都是热情万分的光彩，若沈知鱼一声令下，他们是真的会拥上来帮忙。

　　站得久了，又被沈知鱼一路拽过来，腿上的伤已经开始刺痛，元昼阖眼，脑海里却不由得现出幼时与那将军家定亲时，在将军府看见的那个小姑娘。

　　她若还活着，如今也该出嫁，做了自己的王妃吧。

　　“夫妻对拜——”见元昼没动静，老三又高唱了一遍。

　　元昼的右掌心忽地钻入一只小手，肌肤光洁滑腻，纤细温暖，元昼对上沈知鱼的眉眼，沈知鱼的眼底带着希冀，还带着些许紧张。

　　沈知鱼真怕啊，怕他这时突然耍性子，梗着脖子挺着拔直的脊梁骨，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胡话，整个山寨的人都看着呢，这般让她下不来台，可如何是好啊。

　　虽然沈知鱼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哪怕他真的不听话，寨子里的人必然也是向着自己的，可是，是真的怕啊，再独断再霸道的人，也会偷偷想，自己哪里不好，他偏就不喜欢呢？

　　刘海垂在光洁的额头前，女儿家的不知所措一览无遗。

　　但元昼什么也没说，只是合上掌心握住她的手，缓缓地躬下身去，额头轻轻抵上了她慌张的额头，也是温热一片。

　　“礼成——送入洞房——！”

　　结义厅内外都爆出了欢呼，孩童们欢呼雀跃，涌上来要领喜糖，姆妈们赶紧拦住，把兜里的糖往外掏，隔开人群和沈知鱼二人，老三也帮着招呼弟兄们入席吃酒，整个目连山寨喜气洋洋。

　　沈知鱼低头瞅了眼元昼还牵着自己的手，抽了抽，没抽出来，兀自笑出声来，看着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元昼，欢欢喜喜地踮起脚昂头在元昼嘴角亲了一记。

　　元昼浑身顿时一僵，他个子高，低头只看得见沈知鱼面上忽然飞起的红晕。

　　可元昼也没有躲开，任由沈知鱼一点一点抽出手来，招呼小七过来扶着他回新房。

　　小七机灵，应了一声就过来搀元昼，末了还特地问了一句：“那，小当家的，这绳子解不解？”

　　本还在娇羞的沈知鱼笑意不减，毫不犹豫道：“解什么？不解。我房里也有铁镣，别忘了铐上。”

　　元昼本就因为伤痛快要站不住了，听到这话忽地回过头来压低嗓音一字一句：“沈·知·鱼！”

　　方才的旖旎亲密一扫而空。

　　沈知鱼将他额前的发撩到耳后，替他理了理衣襟，细声细气，温温和和：“是娘子。”

　　·

　　是夜，结义厅的酒席还没有完全散去，仍有几个弟兄坐在一块喝得酩酊大醉胡扯海侃。

　　守夜的弟兄倒已经换过两道岗，哪怕是小当家的大喜之日，该忠于职守的仍要忠于职守。

　　赵姆妈带着人在收拾结义厅，洗碗的洗碗，洒扫的洒扫，各自都有活要忙，但各自面上都喜气洋洋，带着对小当家的洞房之夜的美好希冀。

　　然而，带着众人希冀的两个人，此刻在新房里，多少都有点不知所措。

　　新房设在沈知鱼的闺房，门窗贴着大红的喜字，蜡烛都还是李姆妈特地让人去买的刻了喜字的红烛。

　　窗外晚风袭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床帘也摇摇晃晃，端坐在桌旁的沈知鱼，投在墙上天花板上的影子也摇摇晃晃。

　　元昼被搀扶回来后，只穿着中衣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软被，手里握着一卷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书。

　　沈知鱼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支着颌看着窗外的月亮，强装镇定。

　　如今堂是拜了，洞房也入了，但是接下来该做什么？

　　自然是做夫妻该做的事。

　　那么，夫妻该做的事……又当如何做？

　　周遭万籁俱寂，只有屋外的风声，细碎的虫鸣声，和身后床上那人的翻书声，以及他浅浅的呼吸声。

　　沈知鱼拼命回想前些日子李姆妈教给自己的。

　　“洞房之夜，乃阴阳调和之夜，先得和姑爷喝个交杯酒……”

　　“不成，他身体没好之前不能喝酒，宋大夫说的。”沈知鱼打断道。

　　李姆妈接着道：“行行行，不喝交杯酒，那就直接去床上喽！服侍夫君的事，小姐们出嫁时家里都会教，只是小当家的你……不过咱也别慌，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嘛。”

　　说罢李姆妈如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本装订精致的书，沈知鱼只瞥见封皮上“素女经”三个大字，不解其意。

　　李姆妈笑眯了眼：“好生看看，学一学，到时候服侍姑爷就不怕生疏了，姑爷也会领着你的。”

　　听得沈知鱼直嘀咕“为何不是他服侍我，偏要我服侍他，什么道理”，但还是将书收了下来。本打算这几日看看，谁料给元昼那日骂她是狗的事一气，就给忘了，眼下也不知搁去哪了。

　　什么临阵磨枪，现在分明是临阵才发现根本没带枪！

　　可，总也不能当着元昼的面翻箱倒柜找这书吧。

　　沈知鱼想破了脑袋，面上越来越热，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却传来元昼幽幽的话音：

　　“你要是不想睡，就出去给我烧壶茶。”

　　沈知鱼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回头刚要说他几句，却发现元昼手里那卷书，好生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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