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如言

　　“文远呐。”

　　张辽抬起头，嘈杂的人群中，火把随风闪烁着，夜幕之下，曹操正站在面前。

　　张辽恍然，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醒了，那人并不在身侧，但是手腕上那人握过的温度却似乎还在。

　　“丞相。”

　　曹操回头看看张辽下辖军士，皆军容齐整，虽说正在起拔，却忙而不乱，军士各有分工，动作麻利。曹操素知张辽治军素来严谨但不苛刻，他体恤士兵，身先士卒已是公认的，麾下不同级别的军官兵士等级分明却关系融洽，鲜见有斗殴吵架或仗势欺人的。将军冲锋在前，士卒作战更是勇猛，在白狼山便是这些兵士们跟了张辽奋力向前，斩杀蹋顿，将匈奴大军冲得七零八落。兵士见曹操来了，也并无人停下来行礼，只专心忙自己手上的事。

　　曹操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赞许。

　　此时，一列军士扶着抬着几个伤兵缓缓走来。经过曹操和张辽面前，曹操便起步迎上前去。军士们见状便停了下来，几个伤兵靠在搀扶的同伴身上，向曹操艰难行礼。

　　“免了免了，都快快起身，不要多礼。”曹操抢先一步扶住了几个艰难躬身的伤兵，查看他们身上的伤。

　　“文远，这些伤兵不能长途跋涉辽东，目下军队又要急行，你如何安排他们？”曹操回身向张辽问道。

　　“回丞相。按丞相所定军中条例，凡因战受伤，不能跟随军队急行者，或与五年军饷，脱军籍回乡；或由军安排留沿途养伤，愈后可回许昌重入行伍，奖军饷一年。末将麾下伤兵，轻伤者均愿跟随大部继续作战，伤重无力跟随者，便按照丞相所定军法，由他们自主选择。丞相所定军规合乎人情常理，兵士们皆愿追随。”张辽抱拳回复道。

　　曹操满意地点点头：“文远对吾军法熟记于胸且能用之，确为用心。”

　　“丞相，我等均愿追随张将军。”伤兵们七嘴八舌抢着说道。

　　一个侧躺在担架上无法起身的重伤兵此时竭力撑起了身子：

　　“丞相，张将军待我们亲如兄弟，我们能跟上大军的都尽力跟随，不能跟的养好伤后都会回投张将军麾下。为让我们安心养伤，将军自掏腰包贴补接收我们的农家，不时还给我们送吃的用的，多是他自己贴我们的！丞相，我等均感激张将军，感激丞相厚德啊！”

　　曹操欣赏地看着张辽，拍拍他的肩：“文远治军有方，仁德宽厚，士兵精锐，一以当百。我得文远，实我之福也。”

　　“丞相过奖。实为……实为张辽分内之事。”

　　张辽拱手，话说了一半改口，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初降曹操时，张辽分到的便是这一路军队。及待军队拨调给他，交接完毕，张辽才知道这是曹操麾下最难带的一路。

　　彼时军中分帮结派，同乡之人沆瀣抱团，常有打架群殴，遇战却互相推诿，龟缩不前。张辽带了几次兵就觉得颇为头痛，几个兵头欺他新来，又是降将，明里暗里的还欺负他几回。某次在早操校场上，张辽正领兵操练，台子下面就一阵骚乱，吵了起来，几个人扭成一团。

　　张辽和几个副将好不容易将打架者分开，几个人还吵吵嚷嚷，问下来只不过为了头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谁的碗里更稠谁的碗里肉多几块。张辽呵斥众人不准再吵，却无人听他的，吵着吵着又推搡起来。张辽赶紧又要去拉架，却被一只手捉住了手臂，直接把他拉出了人堆。

　　“一大早，汝等便争强斗狠，看来军中伙食颇好，吃饱了有力气打架斗殴。”

　　张辽回头，郭嘉正站在他身后，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立在校场的台阶上，冷冷地看着诸人说道。

　　见是曹操看重的祭酒下了校场，打架的都停了手。

　　“丞相早有军令，习武场纪律严明，操练之时如有不专心者，按照军法处置。请张将军按军法行事。”

　　张辽从未见过曹操军中的军法，派军给他的时候，行军主簿也从未提起过，不由一时有点愣。正在发蒙，手上便被塞了一卷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郭嘉正将一本绢帛册子塞到他手里。

　　“将军，请行军法。”

　　郭嘉朗声说道。

　　张辽疑惑地翻开那本帛册，是一本手抄的簿子，字迹清隽有力，正是军法条例的手抄本。

　　“一百零三页。”

　　郭嘉侧身让了张辽，同时低低地对他说道。

　　那天，张辽便按这军法簿子上的条文，以校场斗殴为由，打了几个领头打架的兵头各三十军棍，直接打服了几个好惹事的。打完了，开饭的时候，张辽便去了营里，查看各营饮食，发现确实有分配不均的现象，查清了是分饭菜的搞派系斗，张辽又按照那簿子上“搬弄是非、军营嫌隙”的条文，将分菜的也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并亲自掌勺，分了那晚的饭菜，和兵士们一起吃了晚饭。几场棍子一顿饭，文远将军的名气便传到了各营。

　　几天后，张辽又在校场边上遇到了郭嘉。

　　郭嘉微微笑着看着他，拱了拱手便要走。

　　“先生，这是，您的书……”张辽忙喊住他，伸手从怀里拿出那本帛册。这册子一看便是手抄的，册底有个“嘉”字，张辽便知这是郭嘉自己的东西，想着是要还的。

　　“将军用完了？”郭嘉看看那书，便伸手接了过来，随便翻着，目光有点小小的狡黠，看着张辽。

　　“用…用完了。”

　　“可见将军是全背过了？让某来考考将军如何？第十三章第八条是什么？”郭嘉翻着那书，漫不经心地说。

　　“啊？”张辽被他问得一时语塞，背是肯定背不过的，但这书毕竟是郭嘉的，张辽虽舍不得，却也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郭嘉终忍不住大笑起来，将那书塞回张辽怀中，径直离去。

　　“将军不嫌，且留用便是！待将军背过用过，再还不迟！”

　　张辽摸摸自己的胸口，那簿子还在他身上揣着，被他翻得有点发黄了，因是帛册，携带查找都颇方便，郭嘉还在某些条例边上做了注解，给了张辽不少启发。张辽又原本就聪明灵透，借着这本军法簿子，加上他的勇敢果断、身先士卒，治下的军队从最难管渐渐变成了最精锐。

　　现今张辽是真的将这本书都背过了。

　　却不知书该还给谁了。

　　“丞相，丞相不可！怎可屈尊丞相为我亲自换药！”

　　一声惊呼让张辽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见曹操正俯身跪在那躺着的伤兵身边，掀起他身上的毯子，手上正拿着金疮药为他背上的伤口上药。几个随从吓坏了，围在曹操身边劝着，那伤兵不过二十出头，后背被匈奴兵砍了几刀，伤得极重。被曹操这一跪，小兵也一时六神无主，又不敢动，只得不停喊着使不得。

　　张辽也吓了一跳，赶紧收了神赶过去俯身在曹操身边，拉住曹操：“丞相，让末将来吧！”

　　曹操甩开他的手：“汝等都退下！将士浴血拼杀，我却为何不能他做这等微末小事！”

　　众人只得退后。那伤兵感动得涕泪横流，不停谢恩。曹操一边上药，一边安抚，末了将毯子盖好，让兵士抬了走去。

　　张辽抱拳深揖，替那兵士再谢曹操。

　　曹操看着那担架上的兵士走远。

　　“文远，你可知，当年，他也是这么大。”

　　曹操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身看着张辽。

　　汴水一战，孤立无援的曹操输了。

　　那日，他在袁绍大营中喝醉了。

　　袁绍等诸侯盟友的态度令他彻底失望。自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些门阀贵族统统都靠不住。他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还有懂自己的人。

　　痛斥盟友后，曹操冲出袁绍的大帐，亲兵要跟着也被他发脾气赶跑了。他便一人沿着军营踟蹰而行。

　　天慢慢黑了下来。不知在外游荡了多久，曹操不知不觉走到了军营边上，那里是关押违反军纪的士兵和谋士的监狱，以及临时搭好用来放尸体的帐篷。因为阴气太重，罕有人来，正好清净。借着酒劲，曹操便在那帐篷边上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

　　几个兵士推了一车七八具尸体，丢在那帐篷下面。几具尸身几乎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借着酒劲，见惯生死的曹操也不禁叹了口气。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踟蹰而雁行。……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低吟着几句《蒿里行》，曹操回身，见天已擦黑了，对着死人堆作了个揖，转身打算回自己帐里去。

　　突然，有一只手从脚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

　　这一惊可不得了，尤其天黑了下来，身边又是一堆死人，哪怕曹操胆子再大，也被吓了一大跳。曹操伸脚便去踢那只手，不想踢了个空，人便失去了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只见面前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一个人，伏在地上，举着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无力地举了半高，在空中徒劳地抓着，头发蓬乱，盖住了他的脸，身上衣衫褴褛，鲜血斑斑，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明明就是一只厉鬼。曹操惊得喊了一声，那鬼循声便向曹操艰难地爬了过来。

　　曹操爬起来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却听身后那鬼艰难地呼喊起来：

　　“救命……救命……将军救我！”

　　曹操停下了脚步，大着胆子回头看，那鬼用尽力气撑起了身子，乱发之下，一双眸子闪着亮晶晶的光芒，虽然满脸是血痕污痕，却也还能看得出是个活人，并非厉鬼。

　　“将军，将军，我知将军您悲天悯人，怜惜生灵，求将军，救我一命，救……”

　　那人将手举了起来，旋即便痛得倒了下去，伏在地上，他又将两手举了起来，却不喊了，两手抱拳作了个揖，人便静静地趴在了地上，再不求救。

　　曹操迟疑了一下，又给自己壮了壮胆，终是走了回去。

　　俯身下去，伸手试探，手刚刚碰到那人的手，便被抓住了衣袖，那人便死死攥着，真真是捉住救命稻草一般。

　　曹操终于大着胆子撩起那人的乱发，看到一张满是污渍血痕，却是眉目清秀的年轻面孔。

　　那人竭力抬头看向曹操，刚说了一个谢字，又痛得俯下身去，伏在曹操臂弯里，他伸手紧紧握住曹操的手臂，再也不肯放开。

　　“草民郭嘉……郭嘉，拜谢将军，救命大恩。”

　　尽管满身是伤，那人仍尽力用清晰的口吻艰难地说道，并以额头碰地，算是给曹操磕了个头。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便是才这么大。”

　　看着那伤兵渐渐被抬着远去，曹操自言自语地说。

　　“浑身是血，后背都打烂了，一说话便吐血不止，却知道用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谢，才昏死过去。”

　　张辽知他说的是谁了，恍然便想起当年看到的郭嘉后背上的那些可怖的伤痕，原来确实是被人打成那样的。可是谁又会如此狠毒呢？

　　曹操回过神来，看向张辽。

　　“传令全军，起拔开赴辽东！”曹操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起来，“文远，你领军先发，做我军先锋，我与诸将各领主军，出发。”

　　天色渐渐泛白。曹军如长蛇流水一般，浩浩荡荡起拔向辽东方向而去。

　　张辽骑马带兵先发，拐过一处山谷，却发现曹操便在他身后不远的一队人马之后。作为先锋，本应离主将有点距离才对。但曹操却一直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策马紧紧跟随。

　　山谷尽头是个小山坡。张辽勒马看了一下方位，见山下并无溪流湖泊，便向后军打了个手势，径直带兵向前走去。

　　走上山坡，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人影。张辽策马越走越近，那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大军逼近，那人仍如白杨扎根一般站在路中央动也不动。

　　又走近几步看清了那人的轮廓，张辽愣住了。

　　郭嘉站在山坡中央，仍是一袭青衫，束发戴冠，佩剑而立，身姿挺拔。晨风吹起他脖颈下发冠的飘带，吹乱了他佩剑上的红色流苏。

　　此时天光大亮。一轮朝阳从他身后缓缓升起，把郭嘉圈在了红彤彤的光晕里。

　　张辽从马上跳了下来，还未及跑上前去，曹操已经从他身边迎着郭嘉走去。

　　郭嘉也迎着曹操走了过来。

　　两人面对而立。郭嘉拱手向曹操行礼。

　　“丞相，早。”

　　“嗯。奉孝早。”曹操眼神平静地看着郭嘉。“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便好。”曹操微微颔首，仿佛郭嘉一直在营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身看看跟在身后的张辽，曹操下令道：“传令诸将，军队不再前进，诸将安排兵士们就地扎营，临水而居。让将士们补上一个回笼觉，除了警戒哨兵外，都去歇息。另外，把我的帐，扎到那片向阳的坡上去。”曹操指指向阳的山坡。

　　在张辽和诸将惊讶的目光中，曹操带着郭嘉向阳光下走去。

　　走着走着，曹操解下自己的披风，自然地披在了郭嘉身上。

　　两人并肩，走进那灿烂的阳光中。

　　张辽看着郭嘉的背影，突然间耳边就响起那日在郭嘉家的后院，两人坐在菜园边上晒太阳的时候，郭嘉说的那句话——

　　“唯有心之所在，方为故土啊。”

　　何处故土？

　　此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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