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生鼎沸里活得平凡

　　胡遇没应，林言被他的沉默煎烤着，不安地攥着手，许久才听见胡遇的声音。
　　“里面有句话蛮有意思的，我不戴金箍，救不了她，戴了金箍，爱不了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矫情！那人是孙悟空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居然还有他做不到的事。后来再看，突然哪一次就感受到了他的无奈，至尊宝能爱紫霞，但能救紫霞的只有孙悟空，可是孙悟空，他不能爱任何人，或者应该说，他只能爱每个人，他的爱是大爱，不是儿女私情。我当时有一点模糊的理解，但还是不赞同，所以每次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在心里默念，不要戴不要戴！因为我觉得，紫霞要的是爱，在爱得漂亮和活得漂亮里，她应该会选前者。”
　　林言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她分不清这丝预感从哪来要升到哪去，她抓不住，思维渐渐混乱起来，直觉告诉她不该再让胡遇说下去了，可是胡遇好久没和她说话了，她甚至眷恋胡遇的声音，不忍打断。
　　“今天我也在念，不过念的不是不要戴，而是……快戴上吧，去救紫霞吧，多好的一个姑娘，漂亮勇敢，敢爱敢恨，爱不了就爱不了，看她无忧无虑地活着，就很幸福了，阿言，我想我有点懂了。”

　　林言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握住胡遇的手，那修长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握着素描笔时屈起好看的弧度的，紧握时有力的，抚过她的眉眼五官却很轻柔的手。林言紧紧抓住它，不让它从自己的手心逃出去。她说：“胡遇，我们在一起吧。”
　　胡遇答：“傻瓜，我们一直在一起啊。”

　　这是一句很温情的话，，林言却心乱如麻，她两只手都握上去，慌乱地想哭，语速快了起来：“不是……不是这样的在一起，是你之前说的那样，我们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是那种在一起，是这一辈子在一起，下辈子还要约定在一起。”

　　林言在一片黑暗中说：“胡遇，让我做你女朋友。”

　　林言没说我们谈恋爱吧，也没说你当我男朋友吧，她说的是，让我做你女朋友，她的语气很急，带着点恳求。手背突然湿湿的，林言想擦眼泪，却舍不得放手，然后才发现，她只是很急，但没哭。抽泣声一开始很压抑，慢慢地放开了些，哭的人哭了很久，没哭的人等了很久，像过了一千个世纪，久到林言产生了幻觉。
　　她好像感觉胡遇平复下来，倾身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阿言，做兄妹吧。”

　　人对于不相信的事，潜意识里总有视之为幻觉的倾向。
　　那句“做兄妹吧”近日来不停地在林言脑海里蹦哒，蹦得她彻夜不眠，彻日萎靡，别说去读书了，连吃饭睡觉都变得困难。蒋厉楠担心她的抑郁症卷土重来，又无计可施，只好敲响胡遇的门。

　　胡遇并不诧异：“怎么了，阿姨。”
　　“随便聊聊，我能进来吗？”蒋厉楠站在房门问。
　　胡遇点点头，问了句：“林言呢？”
　　“在客厅和你爸下棋。”蒋厉楠走进去，目光粗粗扫了一圈，桌上有一台电脑和一沓纸，纸上安安静静躺着一只素描笔，桌角立着一个大相框，里面嵌着林言的证件照。蒋厉楠笑了，这是林言最讨厌的照片，难为她能容忍胡遇这种鞭尸行为。
　　沙发上堆了不少书，瞥一眼就知道是谁的，胡遇绝不会看这种深奥枯燥的文字。床头柜上也有一个相框，比较小，夹了两个人的合照，在海边。

　　蒋厉楠也不知该说好还是糟，开门见山问道：“你和言言说了什么？”
　　“怎么了？”胡遇问。
　　“她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吃不下睡不着，也不说去学校的事。”
　　胡遇示意蒋厉楠坐，不置可否，只说：“一些小问题，很快就好了。”
　　蒋厉楠以为两人在吵架，劝说道：“对言言来说，和你有关的都不是小问题。小遇，言言她性子犟，自己又太有想法，她认定了就……不改。你给她点时间，她会想通的。吵架归吵架，不要互不搭理。言言很关心你，她昨天还在和我说要早点去学校，把学校的事情安置好之后，就去找个兼职。”
　　“我就是不想她这样。”胡遇打断蒋厉楠，很烦躁，“我怕了她了，我就知道，我已经跟她说过了，这件事情和她没关系，家里出事的是我，不是她。”
　　蒋厉楠：“一家人，有困难一起克服难道不对吗？”
　　“那我宁愿不和她当一家人。”胡遇直截了当，“阿姨，不是几万几十万，这么大一笔数字，我难道要让她后半辈子都跟着我一起还债么？”
　　“那难不成你要一个人扛下来？”蒋厉楠反问，“我多少能做点事，你和言言还年轻，什么都有可能。”
　　“你看在夫妻情分上替我爸分忧我很感激，我爸已经拖累了你，我不想再拖累言言，你们不欠我们。”
　　她问：“那你打算这么办？”
　　胡遇拧着眉望向窗外，半晌，简单提出自己的想法：“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情，呵……我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只能去当个老师，教学生画画，前几年打打工攒点钱，积累点人脉，开个教学班试试，后面……我想的是最好能开个画廊，有钱人就爱这种东西，不过这都是预设，没这么容易，一点把握都没有。”
　　蒋厉楠若有所思，点着头说：“不着急，你还小，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就很不错了。正好呢，我昨晚和你爸合计过，欠下的外债啊，先把要紧的窟窿填上，银行贷款、高利贷都不能拖，其他的人情债先还一部分，打个欠条，能缓一阵是一阵。刚听你这么一说，我想啊，或许我们可以把市中心那间店铺留下给你，你以后怎么用你自己安排，那块地理位置好，来来往往都是人，什么店都能开起来，白白卖出去也怪可惜的。”
　　胡遇点着头，问道：“阿姨，我爸的话我不信，你能和我说个准数么？”
　　“债务数额虽然大，但我们不是打算把现在住的还有爷爷奶奶那套房子卖掉么？加上店面、车，零零碎碎的，大概剩下几百万吧。小遇，家里情况还没那么糟的，至少没你想的那么糟，爷爷奶奶对钱没什么感觉，我跟你爸呢，做生意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以前……哎算了算了，不倚老卖老，阿姨就是想告诉你，你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有什么困难，一家人一起扛过去。”
　　胡遇点点头，蒋厉楠继续说道：“你和言言还小，什么年纪做什么事，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
　　国外去不了没事，我们在国内找个学校……”
　　“不用了。”胡遇打断道，“搞艺术的在哪都烧钱，国内没有入流学校，白白给钱混张不值钱的文凭有什么意思？”
　　蒋厉楠试图纠正胡遇的想法，无关文凭，开拓眼界才有用，总不能小小年纪就为了还钱而奔波。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是说：“行，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和你爸都会尊重你。”
　　蒋厉楠起身走到门边，突然回头，说道：“有件事还得拜托你，关于言言……不管你们怎么相处，一切以她的健康为第一。”
　　胡遇一惊：“她怎么了？”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蒋厉楠说，“下一秒我不知道。”
　　胡遇松了口气，抹了一把脸：“阿姨，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希望言言能过开心快乐的日子，你说她吧，小小一个女孩子，经历过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总不能再给她的天空加点阴霾吧？她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早点分开早点好，等她去学校了，认识了新的朋友，也就……不会再难过了。”
　　“哎，你们的事我就不插手了，不过我给你打个预防针，我闺女的性格啊……”蒋厉楠转头开门，“言言？”
　　胡遇一愣，只看见一片衣角，衣角的主人说：“妈，叔叔有事找你。”

　　“砰”的一声。
　　林言将房门带上，走到胡遇面前，质问道：“我们谈谈？”
　　“行。”胡遇笑了笑，站起来，被重新推倒在沙发上，林言握着拳头问他：“为什么？”
　　胡遇：“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跟我妈说这些？”林言问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颤抖，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恶狠狠地盯着胡遇。胡遇再次站起来，屈起手指，用上半截指头接住了林言的第一滴眼泪，软软的睫毛刷过指尖的皮肤，胡遇摩挲着指腹，说：“本来我还在愁要怎么开口，你听到了也好。阿言，刚刚和你妈说的……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你为了把我摘出去，要和我当陌生人了？”林言问。
　　“当然不是，我们是家人，永远都是。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第一时间出现。”胡遇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伟大呀？我林言上辈子救了银河系吧，这辈子才能遇到你！全心全意为我着想，不离不弃陪我熬过最黑暗的阶段，舍不得让我吃一丁点儿苦，现在又为了让我过得开心、幸福，把我推得远远的，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事。言情小说的男主角都没你这么情深伟大！我要怎么谢你啊胡遇？”
　　“阿言，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要听！没一句话我爱听的，”伴随着这声吼叫，林言再也收不住眼泪，她抽泣地问道：“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你让我陪着你就好，就像那时候你陪着我一样，不行吗？我不要和你做兄妹，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结婚，哥，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
　　胡遇哽咽着说：“阿言，你值得最好的，你要的我给不起。”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比不过你！不就是几百万吗！十年还不完我们就还二十年，不够就五十年，还到老，还到死！我不怕苦，也不怕死，我怕你不要我，哥，你别推开我……”
　　胡遇抱上林言：“阿言，我想得很清楚了，是哥的错，我对不起你。我们还小，很多事情……很多感情都可以重头再来，很快就好了。”
　　胡遇说完紧了紧手臂，像是要把林言揉进身体里，然后猛地松力：“对了，你快去学校了吧，后面几天我有事，就不送你了。祝你……开启第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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