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叶

　　紫薇田园。
　　地如其名，坐落于“田园”边上，是临郊的一个小区。

　　现在，原本清净的住宅区被路人、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想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黄白相间的警戒线一律拦在了案发现场十多米开外。
　　邢文简从警车上下来，差点被报社的闪光灯闪瞎。他小声道：“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事儿不小哇……”
　　祝于宁坐在后面的警车里，看到现场围了这么多人，他皱皱眉。低声吩咐前座的警员叫小区安保来驱散围观群众后，祝于宁下了车。
　　前头的法医主任还站在原地念佛号，他一把推开挡路的邢文简，大步上前，那头的傅智迎上来，为祝于宁掀开警戒线。
　　祝于宁弯腰钻进来，迎头给傅智送上一把眼刀，“哪来的记者？谁把消息传出去的？”
　　接刀的傅智十分委屈：“目击者的嘴我们哪管得住啊……”
　　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插话进来解围道：“欸，别怪小傅，信息时代消息流传的太快了，又响着警笛，记者用脚想也知道真有事儿。”
　　祝于宁冷哼一声不再发难，傅智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对方笑眯眯收下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市局主管技侦的高添主任，最擅长和稀泥。
　　凭借着一手和泥的好本事，高主任成功成了刑侦支队里唯一不是光棍的男刑警。

　　出事的这家人就住在一楼。
　　祝于宁戴上手套鞋套，跟着傅智高添进入案发现场。屋内十分杂乱，到处都是翻动痕迹。技侦们忙着搜集屋内的指纹，痕检摆着记号板，拍照声不绝于耳。

　　“去查死者家中财物有没有丢失。”祝于宁快速吩咐着，他刚步入客厅，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就算在刑侦这行干了将近十年的祝于宁，也不禁为之变色。
　　如果忽略现在屋内的场景，单说这间房子的装修，那这里实在算得上很有情调。北欧风的家具大气简洁，客厅还安装了小吊顶。
　　可现在，小资风的小吊顶被拆除了天花板层，露出了内部纵横交错的铝合金条。男女老少一共六人就是被吊死在这一条条铝合金上。
　　不仅如此，死者的手脚都被粗绳紧紧绑住，耳鼻咽塞满棉花。因为上吊的姿势，他们被勒得张大嘴，口中的棉花被伸出的舌头顶得稍稍外露，看上去就像是含在嘴里还未吐出的白沫。此外，凶手还把他们按照年龄吊成三排，呈现出231的队列。

　　祝于宁叫来几个人把尸体放下，邢文简上前做初步尸检。
　　“检验死者口腔内，尤其是牙齿上有没有沾上凶手的DNA。”祝于宁提醒道。
　　邢文简点头。
　　傅智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检验口腔内的生物痕迹？”
　　祝于宁解释：“凶手将死者全家手脚绑缚，是为了防止死者挣扎，确保死者一定会被吊死。把棉花塞进了他们的口鼻中，是防止他们叫喊，把人引来。不过，要在死者清醒的情况下做到这些，而死者不挣扎，是非常困难的。”
　　他下结论道：“所以，死者口腔内有很大可能存在凶手的DNA。”
　　傅智恍然大悟，又开始传统艺能拍马屁表演：“还是宁哥厉害！”
　　祝于宁不理会戏多的傅智，低声问旁边的警察：“死者身份查到了吗？”
　　“年纪最大的死者是开平大学哲学系教授马汉青，其余死者分别是他的妻子、儿子、儿媳、女儿、孙子。”
　　回话的警察叹息一声：“灭门了。”
　　祝于宁面色更加凝重，继续往里走。
　　死者全家被吊死在客厅，而连着客厅的是一个封闭式小阳台，整面墙大约三分之二都是玻璃窗的面积，贴着窗户不远处放着一张木桌。
　　他几乎能想象到教授一家闲着没事时，坐这儿看书、欣赏窗外景色的样子。
　　祝于宁轻声叹息，收回神思。
　　他弯下腰，发现桌子的一只腿断了一截，祝于宁凝眉，跨过痕检员摆得勘察板，蹲在桌边。
　　桌子的断面粗糙，是被折断的。
　　为了保持平衡，桌子断腿下垫着一本书，祝于宁示意旁边的警察帮忙撑住桌子，他将书轻轻抽出来。
　　——《灵感之源》，作者马汉青。
　　祝于宁眼皮一跳。
　　他将书拿到眼前，观察书上的压痕，痕迹还很浅。
　　祝于宁示意技侦把书上的痕迹拍了照，然后把书放回了桌子下。
　　思索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窗户边，沿着窗户框一毫米一毫米看过去，终于发现窗户四分之一处的缝隙里有一根极细的线状物体。祝于宁小心翼翼地将它拿下来，装进技侦递来的采样袋里。

　　他移步至书房。
　　书桌上摆着马汉青的论文，技侦打开电脑，桌面上是未批改完的学生作业，碎纸机里碎过的纸屑积了厚厚一层还没清理。
　　和客厅一样，这里的东西也非常杂乱。

　　祝于宁又来到卫生间。
　　洗手池上有不少水渍，沿着水渍痕迹，他的视线一路扫向马桶旁的垃圾桶。
　　这个垃圾桶是踩压式开关，祝于宁一脚踩下去，垃圾桶盖立刻弹了起来。桶内完全是爆满的状态，随着盖子被揭开，里头的荒货立刻长高三厘米。
　　祝于宁叫来人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平摊到地上，扣桶的时候，还带出了不少淤积的浑水。
　　最先倒出来的，是被折成几段半蔫不蔫的鲜花，刚刚就是这些花顶在最上层；随之被倒出来的是玻璃碎片，处于中层位置，也是占据桶内空间最多的一层；最下头才是厕纸，还有一个粘着厕纸滚出来的不明物体，掉在地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祝于宁剥掉厕纸，发现这个不明物体正是断掉的那一小截桌腿。
　　警员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后拍照记录下来。
　　“是花瓶。”祝于宁拿起一块玻璃碎片。

　　蹲在原地思考片刻后，他放下碎片起身向外。
　　“技侦呢？叫人沿着卫生间做鲁米诺反应。还有，死者有没有丢东西？”
　　“有有有……”傅智一路小跑着过来，“死者的首饰盒空了，钱包也没了。”
　　祝于宁点头。
　　这边，技侦麻利地喷完了鲁米诺试剂。
　　警员们关上灯，拉上窗帘，屋子顿时暗了下来。
　　一条约15厘米宽、不规则的荧光痕迹出现在众人眼前，间或伴着一些硬币大小的圆形痕迹，从阳台木桌处一直延伸到卫生间。同样发亮的拖把证明它就是拖行痕迹的制造者。
　　血液鲁米诺反应。
　　它可以让犯罪现场无法用肉眼观察到的血液显现出极微量的血迹形态，又被称为潜血反应。
　　通常来说，就是在凶案现场，一旦有血液溅出并沾到任何物体上，不管事后经过何种方式的清除，只要用鲁米诺试剂喷洒在其上并在暗环境下观察，原本沾上血迹的地方就会发生荧光反应，呈现出蓝白色的荧光。
　　举个例子，凶案发生时，被害者的血流到地上，多半会沾上凶手鞋底。那么通过鲁米诺反应，就可以得知凶手鞋子大小、鞋底花纹，还能根据步距推测凶手的身高，这都是追查凶手的关键线索。
　　但现在，凶手利用拖布遮盖了这些可能让自己曝露的线索。
　　“凶手具有一定反侦察意识，应该有过前科。”
　　祝于宁侧目看向一旁尸体边上的法医主任，“老邢，怎么说？”
　　邢文简回道：“尸体没有其他伤口，初步判定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也就是说，血很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祝于宁问道：“能采样吗？”
　　邢文简摇头：“样本太少。”
　　祝于宁轻轻吐出一口气。
　　“接着还原现场物证，注意找找有没有血液痕迹。让外勤仔细点，碎纸机里的纸也不要放过。”祝于宁命令道：“尸体带回去。其他人，对死者展开社会调查。”
　　他顿了一下，接着强调道：“死者的身份，以及案件的凶残程度，上头肯定会非常重视，兄弟们这段时间要做好准备。”
　　警员们纷纷应是。

　　祝于宁一从警戒线内出来，就立刻被记者们围住，对方叽叽喳喳问了起来。
　　“真的死人了吗？”
　　“死者是开平大学的教授吗？”
　　“听说教授被灭门了，是真的吗？”
　　“……”
　　虽然出来一群警察，但还是祝于宁身边围的人最多，记者们对着他咔嚓咔嚓个不停，甚至很难说那些拍照的记者到底是为了新闻，还是单纯为了祝于宁那张脸。
　　这下不止傅智，邢文简内心不禁也柠檬起来。
　　然而祝于宁依旧不解风情，心里暗骂小区保安不做事的同时，微微侧脸，避开摄影机的镜头。
　　“我拒绝回答一切有关案情的问题。”
　　他扫视拿着话筒的记者们，掷地有声道：“如果有任何渠道流出关于现场的照片，警方绝对会追责。”
　　说罢，祝于宁不再理会记者，径直向前走去。
　　记者们被他莫名的气场震慑，也没人去拦，就这样祝于宁一路畅通地坐进了警车内。傅智他们也顺利从现场出来，坐上了车。

　　小区暗处。
　　戴着口罩的青年一张张翻着刚刚拍摄到的支队警员的照片，然后传给了通讯软件内唯一的联系人。

　　某处。
　　男人收到青年的照片，立即呈给坐在上位的人。
　　那人穿着宽大的斗篷，整张脸被帽子遮住，看不清长相，像极了背后灵。
　　除了万圣节，很难想象21世纪居然还有人这么着装。
　　那人伸手，接过男人递来的手机。这双手看起来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上面长了些老人斑，却不像那个年纪的人手粗糙，也没什么茧子伤口。
　　这双手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不经心地划过一张张照片，忽然，手的主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微微睁大，他放大屏幕上停留着那张照片，凑近仔细观察被放大的照片局部——祝于宁的脸。
　　半晌后，一阵尖锐的老人笑声透过变声器传出来，在空旷的房间内，显得十分渗人。
　　男人不解对方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也不敢妄加揣测，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这边，警车一路疾驰，很快回到了市局。
　　邢文简带着法医助理马不停蹄开始验尸，其他警员也已领命在各自忙碌了。
　　祝于宁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面对着一张小黑板。上面贴着各式各样的现场照片，被各色纵横交错的线连在一起。
　　调查员向祝于宁汇报了死者社调的初步结果：
　　“初步调查后发现，死者一家社会关系简单，人际关系和谐。全家深居简出，除了工作外，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邻居反应死者一家有点神神叨叨，只在家庭内部交往，目前没有发现与死者一家有纠纷的人。死者一家的社交账号以及聊天软件里的内容已被全部注销或删除，技侦还在恢复中。”
　　挥手让调查员离开，祝于宁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边放着没有贴上去的物证照片。
　　奇怪，太奇怪了。
　　这是他对现场唯一的看法。
　　整个现场非常割裂，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
　　一方面，凶手拆除了死者家中的小吊顶，做了一系列绑缚、塞棉花的行为，杀了死者全家，还把他们按年龄排好序。从这些情况来看，凶手就绝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有预谋的谋杀。
　　而能做到上述行为，说明凶手在死者家中有足够的时间活动，并且一点都不害怕中途会有人闯入，尤其像排序这样多余的行为，带有强烈的后期色彩。这么做，要么凶手有强迫症，要么凶手就是故意在向警方挑衅。
　　另一方面，凶手又呈现了极其“无组织”的一面。
　　具体表现为翻动痕迹明显的现场，被压在桌子底的书——应该没有人会把自己写的书垫桌角吧。当然，有这种人，但在当代确实不多见。还有其他理由，书上的痕迹很浅，显然被当来垫桌角的时间并不久……
　　如果说凶手制造杂乱的现场，偷走死者的财物，是想将警方的视线转移向谋财害命的激情杀人，但吊死、绑缚等一系列行为的“复仇性”又过于明显，整个事件显得过于矛盾。
　　除非……
　　祝于宁脑中的想法逐渐成型。
　　只是，还需要一些证明。

　　祝于宁将刚刚联系起来的线索写上小黑板，又把物证照片贴上去做补充。
　　没写完的论文、没批完的作业、没凋谢的鲜花……这家人显然没预料到死亡降临的突然，然而现在只有这些照片能证明他们曾经生存的痕迹。
　　祝于宁重重吐出一口气，心情沉重。

　　片刻后，他调整好心情，打开购物软件，将在现场拍的照片上传上去，搜索死者家中那张同款桌子。
　　很快，搜索结果跳了出来。祝于宁看着价格处的数字，挑了挑眉。

　　30秒后。
　　祝于宁跳转到微信界面，点开傅智的聊天框：“队里报销，最多能给报多少？”
　　傅智也不知道在干啥，立刻秒回：“宁哥你问这干啥？嗨呀憋提了，上回团建吃烧烤花了两百，我等了仨月才给我报……”
　　祝于宁默默叉掉了聊天框。
　　他食指轻敲屏幕，突然看到了一个列表里突兀的头像。
　　——具体表现为，一派正气的头像队伍中：亮瞎眼的公安标志（越局、冯局等）；本人职业半身照（邢文简、高添等）；莲花、保温杯（赶潮流玩梗的年轻人傅智、陆淇等），里头混进一个张大嘴巴吞针的狠人。
　　祝于宁看着这个头像，失语。

　　良久，祝于宁点进这个头像框，居然发现上回加了对方后，因为太忙回了条语音告诉对方自己有事后，就把对方晾在了一边将近一星期。
　　他的视线停留在对方最后的文字消息：
　　“你哪天有空？”
　　日期，五天前。
　　祝于宁莫名有点心虚。
　　五秒后，冷静再次占据高地，祝于宁将编辑好的文字发过去。
　　“你缺桌子吗？”
　　池臻几乎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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