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江畔年回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个春日，这天她难得不用上学，难得和唐驰住在一起彻夜聊天。
　　不过，她对这些是不曾留心的。即便她曾经经历过，也从来不会记住。

　　浓郁的早餐香气从厨房的烤箱传来，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屋子。罗秋燕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就端来了两份餐盘，里面盛着各不相同的早餐。

　　递给江畔年的是牛排和意面，用西兰花和番茄酱点缀。给唐驰的是一整块厚吐司，上面浇着枫糖浆，右边还有两个烧卖和一个溏心蛋——罗秋燕特地在蛋黄上用牙签蘸着番茄酱画了两个笑脸，不算精致，却也令人顿时眼前一亮。

　　江畔年看到对面唐驰餐盘里的吐司，心想着莫不是罗秋燕把两个人的早餐放反了……这么甜的食物，是自己以前最爱吃的，而比起吐司，唐驰也应当更喜欢吃牛排。
　　唐驰对这份早餐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注意力全被那两个笑脸蛋吸引走了，他将它拿在手里左右端详，舍不得咬下去。
　　他注意到了江畔年投来的目光，看着她呆望着那块吐司，于是伸手向前推了推自己的餐盘，示意可以和她一起分享。

　　“不，我不吃。”江畔年笑着摇了摇头，将盘子推到他跟前，“你可以吃牛排，这么多，我根本吃不下。”

　　她苦闷的神色不像是假的。唐驰知道他这位姐姐的胃口，实在小到离谱。

　　一旁站着喝水的罗秋燕看到江畔年盯着唐驰盘子里的甜食，生怕她又要去抢，赶忙道：“年年，你少吃点甜的，不然又要去看牙医了。”她语气里带着半哄半吓的意味。

　　江畔年扶额，拿起叉子，乖乖往嘴里送了一口……西兰花。

　　不仅仅是唐驰，罗秋燕也有些震惊。这孩子平常从不爱吃蔬菜，怎么今天表现这么好？
　　“年年很棒嘛！主动吃蔬菜了，是不是岁岁教你的？”罗秋燕笑道，伸出大拇指在江畔年鼓囊囊的脸颊上贴了一下。

　　“……不是他。”江畔年嚼着东西，有些口齿不清。

　　她突然想起了某年的某一天，在那个晚饭，有人给她夹了一大筷青菜。她本已经十分饱了，对任何食物都充满着抗拒，突然看见碗里又多了一堆青菜，顿时对夹菜的那人大喊道：“我才不吃！你自己吃！”

　　那男孩听后，默默夹了回来，继续吃饭。

　　江畔年至今想起，仍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实在太过于矫情，甚至还怀着许多愧疚。
　　她自觉不该这样做，若是可以重来……她一定会珍惜这一切。

　　可再一转念，像这样的小事，她本该一忘皆空才是，却偏偏会在某些时候打乱她的思绪。
　　她思来想去，却只有一个原因。
　　只因给她夹菜的是这个男孩，而不是任何一个人。

　　“吃完了吗？等一会儿把你们送到兴趣班之后我就要去医院了，下课了之后小芸阿姨会来接你们哦。”罗秋燕在玄关提着两个人的鞋子，递给他们。

　　小芸阿姨，便是唐驰的妈妈，沈芸。说来奇怪，罗秋燕那样一个性格爽朗、雷厉风行的女人，却能和一个处事温和、优柔寡断的女人成为多年的好友。

　　沈芸是江畔年从小景仰的人。她能拿出十二分的温柔对待自己，有着永远不变的偏爱与宽容。江畔年在儿时，常偷偷地羡慕唐驰，他何其幸运，能有这样的妈妈。

　　“好的——”小唐驰在一旁仰头应和着罗秋燕，眼里尽是初升的晨曦。现在的他不仅喜欢上了兴趣班，还对接下来要上的课程充满着期待。

　　江畔年扯了扯嘴角，心想这小屁孩长大了还会不会喜欢这些，果真是没有尝过人间疾苦呢。

　　罗秋燕看了一眼旁边的江畔年，她似乎从早上开始就不太讲话，紧抿着嘴，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她心下有些疑惑，便试探道：“年年怎么有点儿不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又和岁岁吵架了吗？”

　　江畔年听罢，赶忙摇了摇头，若无其事道：“没有啊，我没有不开心。”
　　因为不是7岁的自己，她也无法再装作像一个孩子那般撒着娇讲话。

　　因为她从小就不会撒娇，因为罗秋燕不喜欢看见她这样，因为她不曾尝试过也做不到，也因为她是坚强的姐姐。
　　唐驰奇怪地看了她姐姐一眼，也觉得她今日十分不同寻常，那股活泼蛮横的劲儿好似消失了一般。姐姐也许是没睡醒，他心想。

　　到了兴趣班门口，罗秋燕就将他们放下了车。临走前还嘱咐了一句：“午餐也在那里吃哦，老师会给你们准备的。”
　　唐驰伸出手，像往常那样牵住姐姐，似乎不是因为依赖，而是怕失去。

　　他与她曾走失在一个偌大欢乐的游乐场，独自逆着人流，面对着刺耳的笑声。梦魇里挥之不去的孤独旋转的木马，以及空荡荡的火车绕着铁轨慢慢地转。那种令人恐惧的心慌，让他懂得了“失去”。在他的概念里，失去就是最深的恐惧。
　　自此以后，他始终将他的姐姐拴在身边，即便对方再怎样不耐，再怎样嘲笑自己是“胆小鬼”。
　　一个害怕失去姐姐的胆小鬼。

　　江畔年的手稍稍一顿，低头一看，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小手勉强牵住了自己的，还十分用力。
　　她不禁开始浮想。唐驰小时候这样可爱，可谁又能想到长成少年的他又是何番模样？今夕对比，性格还真是差得大相径庭。
　　她笑了，回握住那小孩儿的手，慢慢走着，殊不知此时的自己也是个孩童。

　　他们到了兴趣班门口，便走出来一位笑容满面的老师，她笑道：“你们来啦？赶快进来吧，老师已经在等你们了。”
　　第一节课他们不在一起上。唐驰要上钢琴课，江畔年上小提琴课。

　　听到小提琴，江畔年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时候的她，还不喜欢这个乐器，她讨厌自己的的琴声，总是那么刺耳难听。

　　她的老师也痛心疾首，被她气得几欲吐血。可能是从未教过如此顽固不化、油盐不进的孩子，接受能力极差，还十分蠢笨。老师气极时，总会忍不住打她，用笔狠狠敲她的手背，或是用指节敲头。
　　很多的细节，她早已不记得了，她也不愿记得。

　　她忘不掉的是，她总是顶着老师的吼骂声，强忍着眼泪拉琴。下课后，她的手背却被划破了很长的一道皮，刺目而深刻。
　　她每次将伤口悄悄掩埋，从未告诉过妈妈。她害怕妈妈会训斥她不好好练琴，还被老师责骂。
　　相反，和江畔年比起来，唐驰则是老师眼里的聪明孩子，一教即会，一点即通，很有天赋，好像不论做什么都得心应手。

　　随着年龄的增长，江畔年也自知与他差距越来越大，自己的年龄也不再占优势了。
　　她极浅地叹了口气，人与人生来还真就是不一样的。

　　江畔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启蒙老师了，这些场景唤醒了她很多沉睡的记忆。
　　她推门而入，看见了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布局，还有仿若仅一夜未见的背影。
　　她低声唤着：“......老师？”
　　那人动了动，缓缓转身。
　　她看不清老师的脸，用力眨了眨眼，视线中却像有黑纱笼罩一般，一切都显得虚幻起来。
　　她再张口，却只做出了“老师”二字的空洞的嘴型，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面前的人影一点一点地黯下去，沉下去。
　　黑色漩涡席卷而来，静默地吞噬着，让她来不及思考，随即，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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