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辨我是雌雄

作者: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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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姑姑……”

      ……

      赵百尘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是柳二娘在自己面前第一次开口。一股温和绵细的真息从掌心传入,赵百尘对此的感觉唯有昏睡前一刻的手掌发暖而已。

      柳二娘在等人。

      而那人已经来了。

      “天凉露重,青衣,进来吧,无妨的。”她仿佛对着空气自语,嘴巴没有张合,声音像是从肚腹发出。而就在她的身后,一道幽灵般的颀长身影穿过墙壁。

      “姑姑,”来人如其名讳,着一袭暗青斗篷,摘下斗篷的兜帽,又取下遮掩的面具,露出真实面貌。那竟是一张极为风流倜傥的脸。肤如粉塑,剑眉飞掠入鬓,带出几分英姿勃发,只是这般丰采余韵……?!分明是位年轻男子的身形与面相,可他的嗓音却又偏偏粗涩沉重,活像年迈老者的沧桑口吻,两相的反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奇诡。

      柳二娘眉间带着歉意,“我一人力有不及,所以叫了你来,这一次怕是要辛苦你助我了。”

      “姑姑再要生分,我可真的要遭雷咒了。”

      年轻男子极是看重面前的妇人,口中的轻怨一语带过,投向榻上的眼中闪过忧虑,随即肃容,“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见柳二娘螓首轻点,他走上前动作快利地将昏迷的赵百尘背在身后。等来到院里,柳二娘往黑暗中的千月卧房望去,低低道了声“且等一等……”说罢匆匆进屋。

      隔了片刻走出屋子,“这一趟也许会耽搁些时辰,让千月安稳的睡个好觉吧。”

      柳二娘的身世成谜,赵百尘跟她朝夕生活二十余载,见识过妻子医术上的奇思和偶然流露的修为,隐隐猜到她的来历或许不凡,可这一切都被她掩藏在甘于平淡的外表之下。一双儿女对母亲的过往更是一无所知,若是千月夜半醒来时见不到父母的踪影,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动静。

      “走吧。”

      曲青衣驾起步法,只见他背负着人脚步竟丝毫无碍,身影如笼着一层淡雾,纵身投入茫茫夜色,柳二娘也即一跃即起,如乳燕投林翩跹追随而去。

      扬州城南三十里,大江横亘。漫天漫江全被浑厚的夜色笼笼统统罩着,成就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另类注解。幽深湾岸丛生大片芦苇,夜幕下展现寂寥婀娜,迎风摇摆,江风无向,吹过柳二娘的两颊,几缕发丝凌乱飘扬,遥遥指向江面上萤火般的亮点。

      “夜游人?”

      柳二娘眉峰一紧。

      曲青衣这时候业已发现远处江上的零星光亮。那是有人在江上操舟游弋,点点微芒正是悬挂于船头的渔火。

      他压低了嗓音回道:“姑姑的信中写要寻僻静隔绝的地方,时间仓促,我只来得及找到位于江底的一处密窟。白天时我已打探过,鱼龙宝舫眼下正在江州,现在江上的不过是些喽啰,百米之深的江底,有江水阻隔,也不惧被人发觉。”

      柳二娘密信曲青衣是在她从严府回来之后的事。

      当时已值巳末,曲青衣身处下九门总址苏州,与扬州相隔两百里许,不过大半日的时间,奔波之余仍能做到如此妥帖,这让她的心情缓和一些,听这般讲说便知他已有布置,便点了点头。至于青衣所说那地方是在大江之底,她虽有好奇,却并不细问,一切全都交由曲青衣安排。对于这位晚辈后生,她总是报以完全的信任。

      曲青衣知意,随即将赵百尘从背后放下换到肋间,道了声“失礼”算避男女之嫌,衣篷一展,又将柳二娘怀抱在另一臂膀,双臂用力将两人左右夹持在怀中,身后暗色斗篷催动,忽地扬起,又是一收,团团将三人包裹。只见他长吸了口气,双足一顿,凌空跃起,宛如幻魅,投入前方江水之中,竟无半点声息。

      甫一入水,曲青衣便展现出异样。

      他的动作并不像是深潜,反而更像是——坠落。速度之快,仿佛乌混江水对他而言如同空气毫无滞碍,俯冲之态好比纵跃山巅一般迅疾。

      柳二娘知他这是用上了异力。

      江中水流沁冷侵肤,偶有鱼虫暗流,曲青衣的双目夜能视物,在水中亦能畅行,只一味朝着那处洞穴深潜。待游到江水深处,泥沙俱起,他偶尔调整方向,仍一路直赴水底。深黑江水被阻在他的斗篷之外,就像是被某种力量阻隔,衣物上一点湿意也没。

      柳二娘被斗篷包覆在内,任由曲青衣携着游行,过了没有多久,她忽感到周围的环境似是一空,心里猜测或许已经到了地方,只是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已出了扬州所辖的江域。

      果然,黑暗之中,抱在她腰间的手臂松开了,等她立稳住身子,便见一蓬莹莹白白的光辉这时在眼前徐徐铺满洞窟。

      一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正托在曲青衣的掌心,将洞内的格局呈现在二人眼前。

      “这里原本是一条赤蛟炼化所居的洞穴,被我偶然发现,当初修行时还曾在此呆过数月,除了师傅,还未有外人知晓,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曲青衣随手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在山壁上的一处凹陷,口中作着解释。

      “……赤蛟?”

      柳二娘瞳中一震。见曲青衣扶持着赵百尘,忙上前同他一齐将丈夫扶倒躺平。

      直到这时,才有时间再次打量洞穴,心中仍难平静。他们此刻身处的石洞约有数丈见方,人在其中呼吸无碍,洞中别无他物,洞壁光洁,不像是天然形成,一边的地势略高,状如石台,正好可供躺卧。

      难以想象,就在百米江涛之下,还有这样一方奇境。

      她原以为青衣找寻的是下九门秘设的暗室,没想到竟是异兽的洞穴。蛟属似龙而无角,性情却比蛇还要狡黠,是山海异兽中极为罕见的珍稀种,世上很少有人亲眼见到,也是被奉为传说的存在。柳二娘没有想到,就在扬州城外,在这浩浩大江之底,会有这等生物的踪迹。

      “不错,”

      曲青衣解下身后的斗篷,“相传赤蛟一身异宝,对于修行颇有助力,师傅本想秘密召集人手将它擒获,没想到它先一步化龙,远游大洋了,今夏松江府连月暴雨淹溺人畜无数,就是这厮所为。”

      听他的语气仍怀着一丝不平,指着身后进来时的洞口,“我们忙活了一场,最后只得了这一片麟。而这个洞穴的奇异之处也全靠这片赤蛟隐麟维持。”

      柳二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就在洞口高处的石壁上,紧贴着一片蒲扇大小的粉赤色鳞片。鳞片下方的洞门却与地上庭院的月洞大小无异,而就在洞门外,肉眼可见惊奇的一幕,泥沙沉溺的江水像似被法力所排斥,形成一堵水墙奇观,再难涌进一步。

      这时有光照着,柳二娘见曲青衣走向门口,注意到他手中的篷衣暗彩闪现流溢隐辉。其实,刚才在路上她也已有察觉,这时存心问道:“是遮云衣?”

      “以防万一,用此物遮住洞门,更加稳妥些。”

      遮云衣是下九门里的一件秘传宝物。名曰遮云蔽月,水火不侵,又可隔绝五感,有它作为遮掩,正可做到光映不出声传不透,这洞穴也便成了绝密的所在。看他将之铺展悬挂在门前,大小正好可以遮住洞口,柳二娘心中大慰:这孩子竟连此物也带了来,做事心细如发,果然考虑周到,联想到一会儿要进行的治疗,她的心里再无后顾之忧。

      ……

      彼此浅谈辄止,两人守在赵百尘身边,各自的心情重又都变得有些低落。

      “姑姑,赵大夫的毒很棘手吗?”白天姑姑寄来的密信中并没有细说,曲青衣的心里难免惴惴。

      柳二娘从怀中取出一个麻色布包。打开来里面是颗圆滴滴的褐色珠子,样子看上去正是千月白天莫名受那位古怪卜者所赠的那一颗,而她却像是熟悉得很,“若没有这颗西犀地元珠,以我现在的状况,确实是经不起再使一次溪龙血海归元九转的……”

      触及回忆,肚腹之间发出的声音似也带着久远的宿命的悲喜。

      “当年为救人于危难,我将这颗仅存的宝珠送了人,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它,竟是在我最危难的时候……”

      一饮一啄,施恩返惠,当往事被重新翻起,总在苦涩之余叫人浅添一丝回甘。

      曲青衣嘴角一抿,不由动容。

      不止是听到姑姑亲口自陈往事的吉光片羽,更因她口中提及的溪龙血海归元九转。师傅老人家虽与柳二娘有结义之谊,但对于她的过往却从不肯向自己说起,只严命不可去搅扰她现在的生活,唯一的一次走漏口风还是在一场狂饮之后,不过,即便他当时喝的酩酊大醉,却仍严缄其口,直到最后,曲青衣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他口里传出的呢喃,似是“伪唐”二字。

      自那时起,他就知道,姑姑现在安守如邻家妇女般的生活,但能够结交诸多异士,又在后来选择归隐,年轻时的名声想来更盛。也许连她柳二娘这个名字,甚至她的样貌都是假的。但曲青衣同样明白,至少有一样是真的,

      ——那就是他的命,是姑姑救回来的。

      用的就是这一式“溪龙血海归元九转”。

      世间大多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药都以见血生效为能,中毒之人但凡留有一口气在,又经受的住血气逆涌之苦,在溪龙功的换血回天之下,无论身中何毒都可祛毒新生。但其中的凶险也甚大,全要看施术者的修为,稍有差池难逃双双爆血而亡的下场。那年自己被师傅收为螟蛉,在聚头会里遭北方门里人的暗算,那一只黑犬夺魄镖真可谓毒辣阴绝,全凭姑姑耗费大半功力才将自己救活。

      ——她的隐退或许有一半原因也正是因此。

      日后曲青衣不止一次的冒出过这个念头,对柳二娘的崇敬也就更甚。当下听到她只言片语涉及旧事,难免心驰意马,浮想繁杂,这时,就在耳边又传来一声幽恨。

      “伪唐的小一辈中,看来是出了位高手。”

      “蜀中不畏堂?”这次轮到曲青衣难掩满脸的震惊,脱口而出伪唐的另一名讳。

      “不错,”

      “他们为何要对赵大夫下手?难道……”

      一个不祥的预感闪过,“难道他们已经窥破姑姑的身份?”

      就在那场酒后的某日,曲青衣曾就师傅的醉言小心相询,师傅虽未明说,但从神情上也能猜出一二,姑姑与伪唐之间或许结怨颇深。而现在她主动提及仇敌的名字,不由得他不悬起一颗心来。

      柳二娘摇了摇头,“百尘所中之毒奇绝古怪,若不是血中混有尸蛊粉,连我都几乎不能肯定是伪唐所为,不过他们应该还没有察觉到我,”

      额头有一缕乱发被她撩起,粗糙的手掌在脸上停顿了下,“这一回,他们的目标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洞外是无尽黑水,洞内光如初阳,两人的对话不虞有第三者听见。柳二娘语出惊人,“严家老夫人罹疾,今早我代百尘赴诊之时,发现她病在肾器,表症虽不相同,但毒性效理却与百尘的如出一辙,那时我才醒悟,伪唐……竟是冲着严世家来的。”

      “严老妪她……”

      曲青衣低呼,随即自觉失言,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顿了顿方道:“冲着严家来的……?难道以他们严家的能耐,竟没发觉被人投毒?”

      下九门和严家旧有龃龉,柳二娘不多理会他的嘲讥,俯下身子,丈夫手上的触感格外发烫,她有些不忍,不忍去看赵百尘泛着异样红潮的脸上紧锁的眉关,即便是在昏迷之中,却仍难逃毒物的侵蚀。

      她的双眸投向身后那一幕黑暗,晦明不定。

      “其实,何止严家,就连我……嗬,也都差一点疏忽了,唐门研毒一向猛烈,没想到这回却出人意料之外,毒性隐蔽,作用曲折,借以经脉充盈的假象遮掩脏腑受损的真相,世上慢性发作的毒药也有不少,但像这般的我还是生平仅见,可不像是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

      ……高手!

      曲青衣想起刚才姑姑对此的评价,心中悚然。就在此时,他慌张一拍额头,脑中电光急闪般猛地记起件事。“姑姑,就在我来时,接手下报说,不畏堂有名行走今日进了扬州城。”

      柳二娘刹时变了脸色。

      自从隐居扬州,她甘作人妇,两耳不闻世事,幸得风平浪静,但丈夫的离奇中毒重新唤起她心中的阴翳,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伪唐门人竟现身扬州……

      “来人是谁?”余恨之中夹杂一丝惧意。

      “那人名叫唐异,身高六尺,二十出头的年纪,右额上有块明显的胎记。”

      此人白天才现身扬州,曲青衣所知的情报并不多。自当年严世家清城一役之后,下九门在扬州的势力几乎被肃清殆尽,直至今日仍未恢复元气,双方明里暗里互有针对。就在接到伪唐行走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忙着姑姑交代下来的事,自从姑姑隐居到扬州城,这还是头一回央求自己,曲青衣自然竭尽全力,一时间对于伪唐现身竟未作细思,这时见到二娘色变,方才醒悔自己的过失实是不小,心中同时惊觉这名行走出现的时机颇为蹊跷。

      “不是紫白金青中的哪位?”

      伪唐消沉已久,直到近年间才在神州声量渐起,紫白金青便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四人称号。因行事隐匿,世人多闻其名,却少有人知晓他们的底细,连帮众遍布天下的千门下九流对这四人也只是了了,但伪唐之名只是听到已足以令人色变。

      伪唐,伪唐……

      二字如刺,仿佛永不能摆脱的梦魇。

      这扬州,许已容不下自己了。“伪唐行走,近三十年不曾出现过了……”

      如是想着,柳二娘神情更添倥偬,并未苛责眼前的年轻人,话锋一转,又对他叮嘱道:“青衣,神州风波恶,你日后可要留意,切以小心为上,莫要落于被动。”伪唐静极思动,此番怕是有备而来,下九门总舵与扬州不过一水之隔半日路程,日后或许会有交葛,曲青衣闻弦知意,沉沉的点了点头,心中随即升起一个疑问。

      “会是这个唐异下的毒吗?”

      “百尘被人下毒至少是在百日之前,只因毒性隐蔽,才累积到现在难缠的地步,严老夫人的情况应该与此一样。”

      曲青衣望着昏迷的赵百尘,暗暗咒骂,“这群阴狠蛮子……”

      赵大夫不过是一介凡俗,现在不知不觉被卷入到一场阴谋之中。对他而言,这场无妄之灾,二人谈论之事,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猜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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