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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辩
太极殿描金的窗框上,投射进一轮日光,让人心生暖意,今日难得放晴。
景帝大病初愈,从前忙于政务,现今彻底空闲下来,又有诸多心事烦扰,御医说他忧思过重,郁结伤肝。
纵使这般,他对此置若罔闻,转头就召见了赵无忧,并告知其赐婚一事。
“无忧,朕知你生性纯良,只因受了些磋磨,才如此玩世不恭,朕赐婚与你,是望你莫要再一蹶不振下去,这江山社稷,迟早是要交于你们手上的。”
推心置腹的话让赵无忧无所适从,他道:“父皇恩赐,儿臣感激涕零,谨拜父皇圣恩。”
景帝摆手让他免礼,又道:“你是朕的骨血,世人都说天家无情,是也,非也。你尚在襁褓之中时,你生母就盼着你一世无忧,长乐康泰,故而唤你‘无忧’,朕给你赐名‘文忆’,也有追思之意,但你切记,不可沉溺俗事,而忘了身为皇子的责任。”
“朕早立嫡太子,不是偏宠着谁,史书古今流传,无不昭示着皇室操戈、兄弟阋墙的旧历,朕不忍看你们手足相残。”景帝感慨万千,几分真情从他眼眸流露出来。
“天下之重任,加诸于一人已足矣,旁人只知太子矜贵,却不知他寒冬腊月仍要在雪天里受诫,储君之路历来不是鲜花着锦的事,内里少不了鞭笞和训诲。”景帝垂眼看着赵无忧:“朕的良苦用心,你且好生斟酌领悟。”
赵无忧频频点头称是,而后跪拜道:“谢父皇教诲,儿臣铭感五内。”
父皇鲜少召他入宫,今日一叙,怕是把好些年的话都攒一块说了,抛开这层皇室身份,或许寻常父子间的相处方式应是如此吧。
他抬头望着眼前明黄的身影,金翼善冠下,从那露出来的鬓边可以看到景帝发已斑白,岁月无情地在知命之年的帝王脸上刻下了皱纹,褪去慑人的凌厉,多了些许慈祥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低声问:“父皇,儿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帝小臂撑在案上,语气温和:“你说。”
“同宗血亲通婚,是否有悖礼法?若真如此,儿臣怕受人指谪……”
“一派胡言。”
景帝道:“朕亲自赐婚,胆敢讥谤皇室者,处以绞舌之刑!”
言辞掷地有声,他一扫平善,故态复现,一双眼迸出精锐锋芒。
赵无忧此刻无比笃定,方才看到的慈父确是“假象”了。
金銮殿外晨雾弥散,龙椅之下,赵文晟卓然而立,众臣也都各列其位恭候圣驾,此时满堂肃穆,他们朝前方伏地跪拜,佩戴十二旒冕冠的那位走来了。
景帝宣告临朝。
议事已至尾声,中书令进言赐婚北庭郡主,此话甫一出口,就有反应灵敏的臣子说了一句:“亲族血缘,同姓通婚?”语气有些难以置信。
别的藩王掌管着一隅地界,还能偶尔回京赴宴当朝受赏,鉴于惇王驻守的北庭疆域辽阔,成光帝在时便敕令他未得诏令不得返京,眼下掐指一算,已有二十几年的光阴,日子久了,新旧朝臣更迭,不少人都淡忘了皇室与惇王的这么一层关系。
于是,有人插了句:“万万不可啊陛下!前朝有此旧例,最终脉无子孙,无一例外呀!”
有人附和道:“事关皇族子嗣繁衍,请陛下三思!”
邱怀是中书侍郎,他跨步而出,义正言辞道:“陛下仁厚,自是考虑到郡主体弱,北庭酷寒不利调养,嫁到物华天宝的帝都来,何愁不能病愈?至于生养子孙后嗣,可让旁的妾室代劳,一举双得,何乐而不为?”
不少人听罢后哑然失声。
中书省上替皇帝起草圣诏,下兼谒者之职,权力可大可小,这都取决于皇帝的态度。是故在朝会期间,总会充当起辩士的作用,做到“心口”一致,陛下不便说的,通常由他们来说,舌战群儒都是必经的锤炼。
“荒谬之言!”
礼科都给事中柳禄方叱道:“自欺欺人的话,多说无益!什么伦理纲常,你是全然不顾,敢情不是你府上嫁娶,就能大言不惭、一言蔽之了?”
门下省对中书省起草的诏令有封驳权,设有六科给事中,行稽查六部、纠弹官吏之权。这与统领六部的中枢部门内阁相比,虽有实权,但各科给事中官阶低至六七品,在朝中行事难免会受限。
邱怀反唇相讥:“这叫有先见之明!既解决了迂腐古制,又能婚嫁自由,你等顽固才是自欺欺人。”
“朝堂之上,各抒己见,何时成了你中书省的一言堂了?!”左给事中推波助澜道。
“少在这借题发挥,殿前妄言,是要受廷仗的!”中书省僚属帮腔道。
邱怀:“就是!下官也只是实事求是,可别乱扣帽子,当心闪了你们的舌头。”
“那也是你们先说我等顽固不化。”柳禄方气急,“御前进谏,乃下官职责所在,今日就算是死谏,这桩婚事也绝不能成!”
中书省与门下省各执一词,霎时间吵嚷声愈演愈烈,双方僵持不下,竟闹到要活人死谏的地步。其中不乏有都察院的御史们掺和几句,中书省的几位都给事中也轮番上阵,却险些被淹没在了对方的唾沫星子里。
柳禄方老当益壮,他站在最前头,跟人争辩得脸红脖子粗,在人群中被人从身后推搡了一把,当即心一横,撩起袍子道:“尔等若不依,下官斗胆死谏当场!”
“够了!”
景帝浑厚的声音及时扼制住了局面,即将撞柱的柳禄方也顿下身形,转过头去。
“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一语令下,百官消停了,顷刻间作鸟兽散去,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好似也随之化为虚无,不再有复燃的迹象。
玉阶之下,有官员窃窃私语。
“柳大人,方才老弟说话难听了点,别往心里去。”邱怀赔笑道。
柳禄方摇头:“庆言此言差矣,就事论事罢了,咱们共事一堂,无需多言。”
“甚好,得空我请大人吃酒,再好好赔个礼,还请大人切莫推辞。”邱怀搭着他的肩背说。
“庆言客气了,老朽届时定来赴宴。”
二省在职权方面牵扯紧密,且里头有诸多门道,皇帝用他们制衡内阁,要想夹缝中生存,通力运作才能确保不被辅臣的权力掩盖锋芒。有时政见不同委实正常,二人前一刻还在殿上针锋相对,这会儿倒是心照不宣上了。
景帝的如意算盘被当中拆了台,心中愠怒,他本意还想赐婚给临阳侯长安律,可惜被堵在了半道,不过他已传召让长安律回京,到时再当面赐婚也不急。
他太清楚怎样和皇后做周旋了,北庭不能拱手让人,他一面赐无用婚,一面派人收复北庭势力。
既然太子说长安律有勾结惇王的嫌疑,那就使其尚公主,召为驸马,当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任他有通天本领,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皇后的侄女李淑玉就是最好的人选,只要他一纸令下,封其为一国公主,之后以公主礼遇下嫁长安律,便是一石三鸟之计。
这是三方势力,仅他一人得利的谋算。
景帝转动着玉扳指,只愿诸事无往不利才好。
……
朝堂上的纷纭不出片刻便传到了赵无忧的耳朵里,是的,他今日抱恙在家,好在对此事的走向有所预料,提早告了假,不然,言官们攻讦的对象就是他这个“局中人”了。
他有些庆幸,百无聊赖中,在一堆请帖里翻出了他最有意趣的一封——潇云楼斗花魁。
帝都花团锦簇的潇云楼,日日宾客满盈,这书画鉴赏、流觞雅谈和极具看头的“斗芳菲”皆属这里的三大特色。
赵无忧素来有许多狐朋狗友,有的甚至谈不上好友,酒桌上推杯换盏了几遭,混个脸熟后,转头即可称兄道弟了,酒肉朋友也是友,一来二去,好些个谄媚逢迎的看中了他王爷的身份,主动过来攀谈,他都来者不拒。
这回请他去潇云楼看斗花魁的更是对不上名号,只记得有这么个人。
日暮时分,赵无忧如约到了潇云楼,楼中人影幢幢,歌舞笙乐热闹不凡。
他摒退小厮,拄着镶金紫檀木手杖,熟门熟路地和侍从一前一后上了阁楼雅间。
“宁王殿下贵安,在下还怕请不来您的大驾,不成想您竟纡尊降贵前来赴宴了。”主座上稍显富态的黛衣公子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笑容。
“钱兄好说,这么风雅的局,本王可得凑个热闹。”
赵无忧扫视一圈,堂中却是站着好几位公子哥,一溜的锦衣华服,穿金戴玉,看样子也是哪家驷马高门的上流子弟。
“殿下请上座。”
钱允坐在赵无忧侧旁,他道:“这方正对着舞台,从高处看下去一览无余,过会儿铜锣一敲,花魁赛便开幕了。”
他斟酒奉给赵无忧,“殿下,我等先陪您把酒言欢,共襄喜悦,席间静待美人临台,如何?”
瓷杯一碰,钱允仰头饮尽,他将杯子倒转,等着赵无忧的反应。
手杖被随意掷给侍从,赵无忧举杯:“那就喝它个痛快!”
王爷都发话了,众公子不再拘谨,入席酒酣耳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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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六部这里只有两省,制度和职位划分有借鉴改编,增加了内阁,大部分有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