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来

　　宴席过后，众人歇息片刻，前往马球场。场内已经布置好了，三面围墙，只在北面搭了个用做观赏的高台。为防止沙尘扬起，地面还用黄土砸得平实，并浇铸了油。

　　皇帝与众人登上高台，他侧过头对身后的赵南嘉说：“永安公主，你也下去玩一圈吧。”

　　赵南嘉想了一想，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永安不擅长打马球。”

　　“只是玩玩而已。”皇帝缓声说，“一会儿上场的都是王孙贵女，你初来燕国，正好去认识几个朋友。”

　　事情讲到这个份上，便不好再拒绝了。想来当初的赵攸宁也是听到这句话，才会到马球场上去。

　　幸而，赵南嘉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显出一副怯生生的情态，小声恳求：“陛下，可以让我自己去挑选一匹马吗？”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幼稚但可爱。

　　燕国皇帝已经老了，赵南嘉的模样让他想起已逝去的城阳公主，也是这般乖。他心中泛起一股属于父亲的怜惜，声音都放轻很多：“好，让宫人带你去马厩看看。”

　　“阿爹。”王洛川忽然说，“正好我也要去选马，就让我带着永安公主去吧。”

　　皇帝瞧了瞧王洛川，思忖片刻，拍拍他的肩膀，向赵南嘉说：“宁王，我家六郎。”

　　话音方落，那个少年就站在了她身前。他在阳光里看她，一双眸子映得晶亮。她突然间不知所措，心里有话想要说，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像风吹落了红豆，枝上相思空空。

　　陈国和亲公主与燕国宁王有旧，此事若传出去，对两国之间和他们个人的影响都极为恶劣。

　　王洛川见赵南嘉不说话，弯下腰，双手抬起，向她表示尊重地行礼。这个动作赵南嘉见很多人做过，最普通不过的作揖礼。但他不一样，他是青山绿水间才有的白鹤，一种遗世的高洁。

　　赵南嘉记得，前世中王洛川生了病，他没有入宫赴宴和打马球。

　　如今他来，便是一个好兆头。

　　她定定神，向他回礼。

　　马厩距离观赏台并不很远，赵南嘉跟在王洛川身后。

　　四下里无人跟随，王洛川发觉赵南嘉如小麻雀那般蹦跳着过来，停住脚步等她。他瞧见她一张脸被风吹得微红，下意识要解下狐裘给她披上。

　　赵南嘉往后一躲，莞尔道：“我不冷的。倒是你，才要多穿点。万一再病倒了，我可不喂你吃药。我今非昔比，也是个公主呢。”

　　王洛川笑了笑：“好，公主。等春天了，我们去放风筝吧。城西那边有一大片桃花，很好看。”

　　谈及风筝，赵南嘉窘迫起来，她稍微低了头，歉然开口：“你之前送我的那个燕子风筝，不小心被弄坏了。”

　　“那个不好看，坏了就坏了。”王洛川声音温和，“我重新做了一个，等改天拿给你瞧。”

　　“嗯。”她点点头，笑着应下。

　　两人一起来到马厩，由饲养马匹的内侍引路。王洛川对这里很熟悉，不等内侍开口，就对赵南嘉介绍起来。

　　他说着那些来自青海，来自金城的骏马。她安静地听，思绪却渐渐回到了小时候。当年在陈国，他们住在一间偏远的小院子里，院内种了一片粉白的木芙蓉花。

　　花旁有一架秋千，一把躺椅。年幼的赵南嘉经常坐在秋千上玩，王洛川则在躺椅上晒太阳。他会拿一本当下流行的话本或是志怪故事，慢慢地读给她听。

　　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牛郎织女，李寄斩蛇......比起这些奇而幻的故事，赵南嘉更喜欢听王洛川讲话。她从来没有听过琴声，可就是感觉他的嗓音像琴。徐徐的，带一点沙沉的尾音。

　　不过，赵南嘉那会儿也顽皮，一只蜻蜓、一只蚂蚱就能引走她的注意力。王洛川发觉她没有认真听故事，也不生气，而是起身折下一朵木芙蓉花，别在她鬓边。

　　王洛川似乎怕她发怒，举起手中的书挡在脸前。但偏偏露出来一双眼睛，琥珀色的，瞧着她笑：“这花好看。”

　　赵南嘉有些羞恼，取下鬓边的芙蓉花，把它丢到王洛川头上。露水顺着花瓣，溅到他鸦青的发间，点点晶莹。

　　此时，冬日里的风吹过。赵南嘉从回忆中醒过神。她看看自己的手，依稀又闻到了木芙蓉的香气。

　　“圆圆，”王洛川指向一匹马，“你瞧它怎么样？”这是一匹半大的马，通身雪白，瞧着十分温驯。

　　赵南嘉摇摇头，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一匹黑马上。它仰着脖颈，像是几条冷硬线条勾出的画。阳光照下，墨色的鬃毛隐隐透出一层暗红，随风荡着。

　　它是赵攸宁的马。

　　前世，燕国皇帝听闻赵攸宁要学马术之后，特意送了她一匹来自昆仑山下的烈马。烈马难驯，赵攸宁不止一次从马背跌下来，摔得浑身青紫。

　　长安城中的人，都在等赵攸宁放弃。
　　他们等着看她的笑话。

　　但是，那个柔弱的陈国公主没有放弃，摔倒了，她就重新爬起来。一次一次重复上马的动作，纤细的手也被缰绳勒出茧子。

　　在一个雪后的晴天，赵攸宁终于驯服烈马，并给它取了名字，唤做“九九”。民间百姓在冬季有数九的习惯，俗话里讲“九尽桃花开，春深日暖”。

　　赵攸宁把驯马的办法悉数告诉赵南嘉，并教会她怎么才能让九九听话。

　　她还对她说，数完九九，春天就到了。

　　春天么？

　　赵南嘉看向不远处的九九，在赵攸宁嫁给琅琊郡王后，它因为不肯让琅琊郡王牵，被鞭笞至死。死前那一声哀痛的嘶鸣，她至今都记得。

　　千里马屈死于后宅，骸骨被弃置荒野。
　　这个结局，赵南嘉不喜欢。

　　她做出决定，指了指九九：“我想选它。”

　　“哎呦公主，那可是一匹烈马，脾气大得很，好几个小黄门就是被它踢伤的。公主还是再看看其他的马，前头还有匹黑色的。”内侍出于好心提醒赵南嘉，并看向王洛川，以目光询问他的意见。

　　“我可以的。”赵南嘉仿佛没有听到内侍的劝说，执拗地重复，“我在陈国时苦练了三个月马术，我可以的，相信我。”

　　王洛川本想让赵南嘉换一匹温顺的小马，但女孩子眼神中的果敢，让他意识到她其实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与担当。

　　他犹豫片刻，选择尊重她。

　　“牵出来吧。”王洛川吩咐内侍。

　　内侍得了他的命令，这才敢走入马厩，将九九牵出来。赵南嘉接过缰绳，摸摸它如丝绸般光滑的被毛。

　　这马性子野，时常会踢伤人。王洛川怕她被伤到，走到她身边：“公主小心。”

　　“没事的。”赵南嘉笑意温柔，翻身上马。她单手勒住缰绳，那高大的骏马便仰起头，原地立起，发出了长而阔的嘶鸣。

　　北国的烈风卷起它长长的鬃毛，也卷起赵南嘉的衣袂，黑色与浅红在阳光底下互相碰撞，一股难驯的野性在她身上瞬间萌生。

　　这一刻，她是真正的公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