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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苦
两人相顾无言。
秦海一拍脑袋:“小的忘记了,王爷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了。”
“皇上寒症极重,平日里连茶都碰不了的,何况这还是普洱生茶,极为性寒,正常人喝多了都会肠胃不适,更别说皇上了。皇上喝了这茶,指不定回去多难受呢。”
秦时行想起来了,下午小皇帝刚来时,他给小皇帝斟过一次茶,被推拒了,当时他并没有注意。
他把事情串联起来一想,有些无言以对:“所以,你认为我是故意的?那皇上会不会也认为我是故意的?我为什么要故意让他难受?他喝不了为什么要喝?”
话一出口,根本不用秦海回答,秦时行其实已经很清楚——
在周唯谨看来,摄政王明知道他体寒身虚,在被推拒过一次后,还继续给他倒茶,安的是什么心呢?
对方是大权在握的摄政王,而他只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摄政王这是在敲打他,对他略施惩戒:不要以为让你批奏折就是交还给你朝权了,好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王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秦时行何其聪明,前因后果一串联,周唯谨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膳厅里,他问对方饭菜是不是不合胃口,周唯谨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惺惺作态,明知故问,笑里藏刀。
……他冤哪!
秦时行:“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会相信吗?”
秦海:“……王爷这么说,小的自然是相信的。”
秦时行:“……”
那你的表情能不能不要这么勉为其难?!
秦时行:“……那在皇上看来,我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皇上今后还会来府上吗?”
如果皇上不来,那奏折谁来批?
秦海心中暗道,和您做的那件事情比,这算什么过分。
但他身为王爷的心腹,自然不会再提让王爷烦心的事,只道:“皇上对王爷情深意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只是皇上身体底子极差,这回怕是要病好几天,王爷明日还是去宫里探望一番比较好。”
秦时行不解:“既然皇上已经认为我是故意让他难受,为何还对我情深意重。”
“这……小的也不明白。自王爷摄政以来,王爷和皇上就是这样相处的,王爷大多数时候待皇上是极好的,但偶尔又会……折磨皇上。”秦海顿了一下,“皇上大多数时候也待王爷极好,但为什么派人刺杀王爷,小的就不清楚了。”
秦时行仔细琢磨,这不就是“相爱相杀”的意思?
但在他看来,相杀已经有了,相爱是一定没有的。
他摇摇头,走出书房,抬眼望着夜月。
八月初的月亮还是一弯如钩的上弦月,待到月满,便是他的离开之日,也是与周唯谨的永别之日。
所以,他与周唯谨关系到底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再过几日,便是永久的陌生人。
银辉笼罩,秦时行觉得有些凉,他拢了拢外衣,不再看那弯新月。
宫轿回到天子寝宫,小福子扶着皇帝下轿,对一旁的小太监道:“快去宣御医。”
被疼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皇帝却虚弱地抬手制止:“不。”
小福子担忧道:“皇上……”
年轻的皇帝脸色惨白,却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他轻声道:“王爷赏的,朕自然得好好受着。”
手一用力,暖炉的尖角狠狠地抵进胃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第二天一早,天光刚亮,秦海便端水进来,还拿了一件繁重的朝服。
秦时行倚在床头,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懒懒地问:“你拿的是什么?”
秦海说:“王爷今天要进宫,自然要穿朝服。”
秦时行奇道:“谁告诉你我要进宫?擅作主张,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秦海憨憨一笑:“王爷就别逗小的了。王爷不打算告诉皇上您中秋便要离开,眼下皇上又病着,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王爷自然是要进宫看看皇上的。”
秦时行暗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被秦海拿捏了。
他想起那晚秦海说的“皇上指不定多难过呢”,心里轻轻动了动,又想到书房里剩的奏折,决定进宫。
进宫找小皇帝批奏折。
他在秦海的伺候下洗漱好,看了一眼挂在床边的朝服,繁复华丽,是雍容的紫色,绣着巨蟒。一品朝服本是仙鹤图案,这蟒袍是皇帝御赐,专为摄政王一个人定制。
“我还在养伤期,不上朝,不穿这个。”
秦海面露为难。
秦时行又说:“我是摄政王,谁敢管我穿什么?”
最终,秦时行穿上了他中意的白衣,秦海给他束发带冠。他看向铜镜,感觉再配上一把折扇,就是妥妥的风流才子。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路上秦时行买了两斤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
在家养伤这些天,关于摄政王如何如何,都是从别人口里听说,毕竟隔着层纱。然而马车一驶入宫墙,他便切身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权倾朝野”。
各部衙的官员门在宫墙外整整齐齐站了两排,齐声道:“恭请王爷金安!”
秦时行被这阵势惊到,心里疑惑,进宫不过是他临时起意,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念一想,王府的马车一出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各部衙的眼线一定能最快收到消息。
社恐应付不来这种场面,索性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加快脚程。
宫墙中乘舆,是摄政王独有的特权。
马车在承乾殿停下,大太监小福子早已在殿外恭立:“参见王爷。”
秦时行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昨儿个难受了一宿没合眼,今儿一早才浅浅睡下。”
秦时行跟着小福子往殿内走,闻言皱眉道:“御医看过后怎么说?喝药没效果?”
小福子欲言又止。
秦时行看了他一眼。
小福子说:“王爷,奴才说句不该说的话,今儿年初皇上染了一场风寒后,身子就越发不好了,若皇上平时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王爷念在皇上年纪尚轻的份上,不要对皇上求全责备。”
秦时行皱眉,停住脚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本王去看看皇上,你下去吧。”
小福子噤了声,守在门口。
八月初,寝殿里竟然烧着地龙。
秦时行走到床边,发现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紧皱着,似乎在梦里也不舒坦。脸色比昨晚离开王府时还要差,整个人掩在厚厚的被褥里,显得苍白弱小。
秦时行在旁边的小榻上坐下,殿里很热,他开始后悔没真的别一把折扇在腰间。
但他养气功夫不错,闲闲地坐在一旁剥栗子吃。
栗子壳堆成小山,周唯谨才慢慢醒了过来。
周唯谨看着眼前的人,以为自己做梦回到了七岁那年,他迷糊间喃喃道:“老师……”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迅速清醒过来,挂上惯常的微笑:“……王爷怎么有空过来?”
他想起身,但浑身无力,身体里仍闷闷地钝痛着,但在忍受范围之内,至少够他维持表面的从容。
秦时行扶他起来,又倒来一杯水,倒之前他特意确认过,不是茶,是之前烧好晾着的热水。
周唯谨接过杯子,捧在手里:“王爷怎么能亲自做这些事,不合适。”
秦时行不想和他打官腔,但对方还在看着他,只能随口说道:“伺候皇上是臣的本分。”
喝完一杯热水,周唯谨恢复了点精神,秦时行递给他一个换了新炭的暖炉。
周唯谨默默接过,抱在怀里,地龙烧得旺旺的,空气里弥漫着暖意,他少有的倦怠,不太想开口说话。
初见皇帝到现在,不过寥寥数面,皇帝永远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带笑模样,此时因病身体虚弱,暂时褪去了那层长在身上的笑面硬壳,秦时行竟然觉得坐在床上的皇帝有些楚楚可怜。
秦时行在旁边的矮榻上坐下,从身边拿出一堆东西摆在案上,问道:“皇上身子可好些了?这样坐着能撑住吗?”
“无碍。”
“那今日份的奏折还得劳烦皇上处理,皇上病着,臣念给皇上听,皇上告诉臣怎么批,臣就怎么批,如何?”
周唯谨惊奇地发现,王爷摆在案上的居然是一沓奏折。
下人已经备好了笔墨,秦时行见周唯谨没有拒绝,便翻开奏折开始念,他声音低缓,周唯谨想起了六岁时,对方也是用这样的声音给他念书。
一开始,周唯谨还会问:“王爷怎么看?”
秦时行只是微笑地说:“全凭皇上处理。”
周唯谨便不再问,一边思索一边说。他说得很慢,秦时行一边写一边目露赞赏,小皇帝神思敏捷,许多事情都能透过表面看本质,处理得果断又漂亮,是天生的皇帝料子。
两个时辰后,所有奏折都已处理完,秦时行唤来太监把奏折送去文渊阁,向周唯谨道:“皇上是不是该喝药了?”
周唯谨低头没有说话,一旁的小福子神情怪异。
秦时行想到刚进宫时小福子说的,皇上昨晚难受了一宿没睡,他问御医怎么说,小福子没接话。
他还以为太医院都是庸医,敢情是压根没请御医!
秦时行不知道周唯谨为什么讳疾忌医,也不想去猜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淡淡地对小福子道:“马上宣御医。”
小福子不敢违抗,领命而去。
周唯谨靠着床头,微微低着头,长发散在肩上,脸色和嘴唇都苍白无血色,唯有眉眼仍是浓墨重彩的黑,他孤零零地坐着,单薄无力,不像是一个皇帝,更像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秦时行走过去坐在床边,轻声道:“皇上也太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了,生病了不看大夫,难受的不还是皇上自己?”
周唯谨抬眼,眸里闪过疑惑。
秦时行奇迹般地看懂了那个眼神——一瞬间,许多话涌上嘴边,他想说他不是故意的,想说对不起,想说……然而,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都快走了,误会就误会吧,没什么好在意的。
御医很快赶来,不多时,一碗黑乎乎的药就送了过来,周唯谨肉眼可见地皱起了眉。
秦时行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故意激他:“皇上怕苦?”
周唯谨居然吃了这不高明的激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意在嘴里和胃里蔓延,周唯谨闭眼皱眉,只听耳边传来一句:“张嘴。”
他下意识张嘴,一粒圆乎乎的东西塞了进来,香甜软糯,是糖炒栗子。
“好好休息,臣明日再来看望皇上。”
语落声消,人走室空。
周唯谨沉默地坐着没动,舌尖舔了舔齿缝,依旧香甜,他唤来太监:“去城西仙醉楼,买一百坛寒涧酒,送到王府。”
太监领命。
他想了想又说:“送到时告诉王爷。”
“——只供王爷一人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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