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他们发出刺耳的叫声，幽怨、愤怒、不甘的情绪全部被释放出来，变成一只怪物，不断冲击着那些强占他们活路的罗刹夜叉。
　　原先大批被临时喊来佯装灾民在排队领粥的富豪乡绅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主，哪里挡得住这些红了眼的、真正的受害灾民，求衙役们赶紧保护他们，但那些县衙早已经自顾不暇，纷纷落荒而逃了。
　　人潮轻松就将小小一个粥棚吞噬，争抢的人太多了，脆弱的陶锅耐不住人们不断用蛮力掰扯，最终裂开。
　　滚烫的粥水撒在黄土，混成一滩滩泥。但是他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争先恐后地趴在地上，向狗一样舔舐地上的粥泥。
　　互相推挤，互相踩踏，像掉入热锅里不停蠕动蜷缩的蚕。
　　周胤同滕晓三人一起躲到城墙的马面边上，他把目光收回来，没有再看。
　　小小一个马面拐角站了四个人，竟只有迟映溪一个在为不远处的同室操戈之景叹息。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胤，心中有火，忍不住问道：“你难道都不觉得惨烈的吗？”
　　“觉得惨烈，然后呢？”周胤淡淡道，“还是说你觉得我，或者说是你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
　　不等迟映溪回答，他又紧接着说：“但无论我们做什么，在没有解决掉我即将要做的事和你们要做的事之前，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迟映溪瞬间气馁，“我反正是做不到像你们这样冷静。”
　　“所以说小孩子就是容易感情用事，不过我们的国师大人不也没好到哪去。”滕晓道，“若不是他把自己的干粮全分给了路上那批流民，这会怕是也早拿去给他们了。”
　　他会吗？
　　或许这又是一个难以摆脱的麻烦，他救得下那么多人吗？
　　那么多次的予取予求还不能让自己学乖吗？
　　人总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恶劣，自私、贪婪、胆小、谄媚……那些从欲望泥沼中伸出的触手一次次想要将他缠死，直到堕入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真要遇上了，大概自己还是会的吧。
　　毕竟他总会犯这个贱。
　　若是等哪一天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或许就能轻松点了。
　　未来之事遥不可及，但是现在，总被人当小孩拿来调侃的感觉确实也不怎么让人舒坦。
　　周胤一边说，一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把掌心贴到城墙的青砖上：“臣自然是比不上殿下的眼界长远，从容不迫。但民间有这么一句老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还望殿下之后若是见着了些什么，也能继续保持波澜不惊。”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轰鸣，滕晓三人只感有什么东西在周胤所触碰的城墙之处炸开。无形的气流席卷一身，吹得几人乱了头发乱了思绪。
　　只见青砖堆砌而成的城墙竟宛如薄纸一般被震出一道一人高的圆洞，断裂处十分平整，看上去像直接在墙上贴了一块黑黢黢的布。
　　主仆三人看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障眼法？妖术？邪术？
　　“趁此处结界还未合上，我们得速速进去。”
　　周胤刚才观察了一圈才发现这么个地方的结界是相对薄弱，但是结界覆盖的灵流十分充盈且强大，他也不知道重新修复了之后会不会更难破坏。
　　见那三人还没有动作，周胤也懒得管他们了，干脆就先跨入黑洞中。他回头朝不远处被巨响惊动的流民抬了抬下巴，说：“殿下与两位大人亦可留在外面等消息，只是说不准如今是延城里边危险，还是发狂的流民更危险一些。”
　　说罢，周胤的身影隐没在了那个黑色的洞里。圆逐渐缩小，开始有一些注意到动静的流民朝这边小心翼翼的靠近探究。
　　“我们也进去吧。”滕晓说。
　　“主子，若他设陷阱。”迟彧有点担心，“恐怕难逃。”
　　迟映溪也点头附和：“对啊对啊，他还会妖法，要是到时候他为了保命把咱们关那可怎么办。”
　　“无事，左右不过赔上这条命，我们总要亲自看看的。”滕晓率先跨入，“是我送那一百多号义士进去的，我得把他们、还有全城的百姓都带回来。”
　　而且，他很好奇周胤是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来夸下海口的。
　　短暂的丧失光源过后，洞口突然映出夺目的亮光。滕晓从洞口探出身子，撞入眼帘的竟是纯白的一方天地。
　　鹅雪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在屋檐顶上，铺在树枝上，铺在大地上，世界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晶莹纯净得仿若神坻。不远处有山峦递现，连绵不断，落日的余晖为它镀上一层金灿灿的衣裳，为这个世界增添几分有温度的色彩。
　　奇怪的是，漫天的飞雪，人站在这里却不觉一点寒冷。
　　“我去，这还是延城吗……”迟映溪惊疑道，一边走眼色一边飘去每一个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这些人衣服的式样看着好奇怪啊。”
　　“还有屋舍的装潢。”迟彧说。
　　“对，那上面的纹饰是两百多年前太亦西原一带所流行的风格。”滕晓说，语气中不再似先前那般的轻松，“而且，似乎这里的人好像看不见我们。”
　　“啊，是吗？”迟映溪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茶摊前，又是手舞足蹈又是大喊大叫，那几个客人和茶摊老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还真是诶，什么情况？”
　　周胤这会儿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把伞在撑着，看样子是有些嫌这密得快瞧不见路的雪。他走在前头，给他们解释道：“我们所入乃是结界，眼前所见尽为结界主人构筑的虚象，抛开虚象此处仍是延城。但对此境来说我们是外来物，我们是无法对这个空间造成影响的，你们看自己脚下是否落下脚印便知晓。”
　　正如周胤所言，三人也注意到了身后一路走下来并没有他们的足迹。
　　滕晓哼笑一声，快速上前几步与周胤并肩，将手摊开在他面前。
　　周胤顿住脚步，侧头看他，“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滕晓把他手里的伞夺了过来，靠肩撑着。他望着雪花一点点把眼前人染白，才开口问道：
　　“周周啊，你说这雪怎么光落你身上了呢？我们虽然不如你‘在行’，但也不是你随便糊弄两句就会信以为真的傻子。”
　　“既然是外来物，我姑且理解意思是为互不干扰，我们影响不了这个被设定好的狗屁虚象，而它也同样影响不了我们。起初看你撑伞我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因为我下意识收到暗示认为你身上没有雪是有伞，所以这很正常。但之后你漏洞百出的解释反倒马上让我反应过来，漫天大雪之下我们却不觉寒冷，没有任何遮挡物身上也能不着一片雪花，这才应该被叫做外来物。反观你，这些迹象足以说明你对于这个空间甚至是结界主人来说，绝对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你为什么会被影响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还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周胤吗？”
　　接二连三的发问一步步紧逼，似是无形的施压。
　　周胤早先进来的时候其实没想过藏一半的话。
　　他叹了叹气，抬眼望着远方的白玛平措雪山，那里有域外之地的入口。
　　事实的确如滕晓所说，结界空间不会影响外来物也不会被不属于自身的事物影响，除非进入者与结界虚象存在【关联】。
　　两百年前万相门异动，导致白玛平措雪山频繁出现雪崩，周胤在域外之地镇守多日直至窃宝之徒尽数被他绞杀，之后又在山下帮助遭受雪崩灾害的村民修筑房屋。如今回到这个地方，他又怎么会分毫不受结界影响。
　　但是这些都没必要同谁讲，所以在他认出这个地方的时候，周胤选择了默不作声。
　　即使现在被识破了仓促的谎言，他也没必要同这几个毛头小子解释什么以还自己一个清白。他睨了滕晓一眼，挑眉说：“若不是你就不会跟过来了吗？”
　　周胤的手还握着伞柄，他稍稍用力把自己的伞又拿回来，也像滕晓之前那样把着伞。他继续说：“恕我直言，你到底只是更在意我是否能完成任务，既然如此还望殿下不要再做些多余的事。您看起来也不像是拖沓婆妈之人，何必耽误彼此的正事。”
　　这人时不时像是发病似的来刺上那么一两句确实也挺烦的。周胤心想，这事完了之后还是尽量避免让太亦观和那位殿下有往来吧。
　　“那可不行。”滕晓弯下身，凑到周胤眼前他平视，满是轻蔑，“本王身为太亦的摄政王，当然要试清楚你这个国师大人是妖是魔，是人是鬼才行。”
　　周胤不再理会他的发疯，顾自继续往这个村子更深的地方走去。
　　滕晓快步跟上，他的声音传到身后那两人耳朵里：“行，这个是真货没被掉包，迟彧迟映溪，你们两个动作快点别掉队了。”
　　“是。”
　　迟彧正欲追上，突然被迟映溪拽住了衣袖，他顿住看迟映溪，示意“怎么了”。
　　迟映溪一脸欲言又止，他小声问：“你说，主子他该不会真看上那个什么周胤了吧？他这样以下犯上都能不生气，虽然他真的很好看可主子的容忍度也没提高到这地步吧。”
　　迟彧：“……”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迟彧伸手捏了把迟映溪那张小圆蛋，说：“主子应该是有招安的意思。”
　　“不能吧，他能干嘛啊，招回来跳大神？”
　　“所以主子还在试他。”迟彧说，“他既有常人所不及的本领，若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他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和威胁。”
　　雪越下越急，忽然变成水花，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向大地倾泻。白亮亮的雨点冲刷着屋檐和路上的积雪，渐渐现出虚象下的真实。
　　“淋湿了。”
　　不知道谁在背后说了一句。周胤警觉停住，回头看见三人斑驳的衣裳，一点一点的落下水珠的形状，“结界主人的力量在消弱……他要撑不住这个空间了。”
　　所以现在正是好机会！
　　周胤收起伞，往空中一掷，伞柄殷红的穗子即使在雨幕中也特别显眼。只见那穗子在半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被周胤接住。
　　“铮”的一声剑鸣，浅青色的身影破空而出，一道银光随着周胤的动作没入大地。
　　以长横刀和周胤为中心腾空起了一圈圈凌冽的罡风，随之金色梵文往四周蔓延出，宛如雷电般撕开这片天地的裂痕。
　　终于，结界不堪重击，碎成大大小小的雨珠，融在延城的每一寸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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