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烽火凉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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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五章

      都城西平一条城南小街,一路向北直至尽头是庄严的大凉皇宫,南边则是各路官宦的府邸。小街夏日里柳树成荫,衣着华贵的行人在小石路上,静静地行走。夜晚,一辆黑色轺车骨碌碌转动着陈旧的车轮,贴着街沿缓缓驶过。它谨慎地停在一处僻静的府邸偏门外,一名身穿黑衣的护卫提着守夜灯左右张望,伸手敲了敲黑漆木门。片刻后,小门启开一道缝儿,门后灰衣小仆望了护卫一眼,静悄悄地开了门。护卫与小仆又向门外张望一阵,确认四下无人后,撩起帘子恭敬地请出车中的刘易。

      “刘大将军,这边走。”小仆躬身向刘易道。夜灯烛火随着走动忽明忽暗摇摇晃晃,小仆带着刘易穿过小道,进入前方的庭院。

      回廊的飞檐下每隔数尺,悬有白色风灯一盏。透过幽幽灯火,可见回廊下池塘里,粉色荷花在晚风中摇摆,碧绿的圆形荷叶上几颗小小水滴跟随水波微微摆动。刘易穿过素雅的回形走廊来到一处厢房,厢房外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人已站在梨树下等候多时。此人脸颊轮廓分明,鼻正口方,一双狭长凤眼漾出明澈的目光,虽已年过不惑,但依旧修长挺拔,气质清明,正是曹麒。小仆走至男人身前,轻声禀报:“曹二公子,刘大将军到了。”曹麒挥挥衣袖,小仆退出院舍。

      曹麒迎上刘易微笑道:“昨夜禹弟的信笺一到,我便猜大将军会来,今日你果然到了。”说着他将刘易迎入正厅。六盏青瓷骑兽烛台将正厅照得明亮,左一幅骏马奔腾图,右一幅傲雪红梅画,悬在厅堂两旁,正中一把长剑驾于剑架,坐北朝南的墙上,挂着一副七字对联:

      千载岳云留浩气
      万年湘水吊忠魂

      刘易道:“来此之前,我去了一次李大将军府宅,祭拜了将军大人的灵位。曹禹已夺回昌青,如今凉国算是暂得安稳。愿李大将军在天之灵,守护我大凉王朝安盛!”

      桌案上已备好一壶茶,两盏茶杯。曹麒叹了口气,为刘易斟上茶水:“刘将军一路辛劳,先喝口热茶。”

      刘易举杯喝了口茶,压低声音道:“听说三王爷病得很厉害,我从冀淍得来消息,说三王爷在榻上挣扎了七天七夜,成群的乌鸦在屋顶盘旋。”

      “不祥之兆啊,”曹麒也压低了声音,“别说三王爷了,昨日传来消息,八王爷在尞州被废了。”

      “罪名是?”

      “谋反。”

      “谋反?这罪名何以来的?”

      “拥兵数万,威胁皇城。”

      “欲加之罪!哪个宗室藩王不拥兵?不拥兵何以击退边塞蛮族?胡闹,真真胡闹!”刘易痛心疾首。曹麒劝茶。刘易喝了一口,平静片刻,又道:“三王爷李靖坐在边塞拥军十数万,岂不是诸王魁首?”

      “一年前,皇上下了两道谕旨,一道是明旨命李荀北上抗夏,”曹麒凑到刘易耳边,“而另一道,则是发给骠骑将军李政的密旨,没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李荀还未率军离开西平,李政就接了密旨?”刘易身为皇城卫队的统领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深感惶恐不安。

      曹麒点头:“从一开始,皇上防得就是三王爷。”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还要派李荀出兵?”

      “胡夏在北疆作乱多年,一直是大凉边塞最大的忧患。这些胡人骁勇善战,连年搅得边塞不得安宁,却始终未能击破怀朔的城关,为何?就因那曾在怀朔守关多年的李荀!”曹麒沉声道:“皇上需要一个能震得住赫连夏的将领督军,以避免边塞生变。当时,北方赫连夏来势汹汹,李荀是能稳住战局的唯一人选,不派遣他还能派遣何人?”

      “既然如此,那为何李荀又会突然‘兵败’怀朔……”

      “可能以为北疆边塞已经稳了……”曹麒立即自我打断道,“不,此事绝不可去想。”

      “那八王爷?”

      曹麒暗下做了个砍的手势:“先削枝,后截干。”

      “皇上这是要削藩?”

      若凉王身体健硕,以他为长兄的那些宗室藩王即便有万人护卫军队,也难对皇权造成威慑。然而凉王日渐衰弱,而太子又在早前突然不幸夭亡。此时再立的太子,过于年幼,难以震慑拥有军权的诸王。凉王决定削藩,以除去心头大患。

      “此时削藩绝非善举,”刘易忧心忡忡,“无大臣进谏吗?”

      曹麒黯然摇首:“十一年前高氏一族满门抄斩一事历历在目,哪个大臣还敢轻易上奏进谏?”他接着说:“若不是李政连败,皇上也不会遣禹弟带兵北上抗敌。禹弟与李荀关系甚好,皇上不是不知道。我真是怕……”

      “必须提醒曹将军谨慎行事。”刘易又叹了口气。

      曹麒依旧无奈摇头,再开口时已换了话题:“皇上已命三王爷进都城奏事。”

      “病了还奏事?”

      “遣使者来奏,”曹麒悄声道,“李荀家眷还在此处。三王爷断不会将儿孙留在都城,一定会想办法先将他们带回藩地。”

      “李荀那轩儿是个讨喜的娃儿,聪明伶俐,不仅三王爷喜欢我也甚是喜欢,真希望禹弟的孩子将来也能生成那样。”曹麒笑道。

      “曹将军的孩子几时出生?”

      屋外传来女子们的嬉笑。曹麒站起身,走到东窗边,开启直棂窗,朝庭院凝望。一名小腹微微隆起的美丽女子在数个婢女陪伴下,走过被梨花树遮掩的小石径。“那便是禹弟的夫人,”曹麒道,“五个月后生产。”

      刘易也站了起来,行至曹麒身侧,微笑道:“正巧,我夫人也是那时生产。”

      清晨,东方一抹白亮。

      千里睁开眼,身旁侧睡的京阳一手搭在他胸膛,仍沉在梦乡。小达霸了半张床榻,也在熟睡中。东窗的布帘在朝阳照射下,泛着绒绒的浅蓝色的光。千里伸出手,阳光穿过张开的五指投在了单被上,映出暖暖的颜色。

      千里跃身下榻,替京阳与小达盖上单被,走出屋宅。山间的早上,习习凉风拂面而至,千里从后山腰挑水,倒入厨屋门后的水缸。一旁小屋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是京阳与小达起榻的声音。早上吃过早点,京阳会陪小达在屋内读书。京阳督课十分严格,一字一词都要小达大声诵读,时不时点出句中字词,让小达说说其意。京阳又不同于学堂讲道的书师那般刻板严苛,晌午后他会撵小达出自家屋宅,到山涧、山民中去,观春花绿水、看民生百态。京阳自己则喜爱独来独往,或上屋顶打个瞌睡,或坐溪边垂钓,或蹲田间拔草弄苗,悠然自得,显得无欲无求。

      今日有所不同,京阳身着短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赭色布巾包裹的发髻顶在脑后,腰系青色衣带,略长的裤脚塞在布靴中,腰间别了一把□□,身后还背着个箭篓。他态度严谨地将一把短刀递到千里手中:“今天轮到咱们巡山。”

      见千里将短刀挎在腰上后,京阳又对小达道:“走,出发。”

      从昌青、固阳到怀朔,一路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土地荒凉,房屋毁败,百姓流离失所,只剩下断壁颓垣,满目沧痍。

      被群山围绕的古老山脉南阳山,凭借着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侥幸地躲避了这场可怕的兵祸。山谷野林中,山涧清泉畔,缕缕炊烟像怀春少女羞羞答答,静悄悄地从村落冉冉升起,又像一支支悠扬的山歌,轻轻地在深谷里飘荡。

      小达头戴草帽,骑在老黄牛上,轻轻挥动着手中的竹条,惬意地哼着小歌。黄牛走得慢悠悠,不时停下啃食山道边翠绿的野草。京阳与千里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达身旁,山林间响彻着鸟儿的啼鸣。它们仿佛被路过的脚步惊醒,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似天真的孩童嘻嘻闹闹。

      几只顽劣的山猴搅乱了山中的宁静,它们勾走小达的草帽,在树上跃上跃下。树枝间满是山猴的黑色剪影,伴随着兴奋的嘶叫,闹得不亦乐乎。小达气得小脸发红,跳下牛背,用力甩着竹条,在岩石上抽得啪啪响:“你们这群小贼!快放下我的帽子!”

      喊声惊飞了树上的雀儿,山猴们顽劣地对着小达呲牙咧嘴,将草帽抛来甩去,惹得小达哇哇直叫。千里正要上前一步,就见领头的山猴将小草帽丢给了一只怀抱小猴的母猴。母猴将小猴放在草帽中,捧在手里摇小猴睡觉。京阳看着笑了,小达也笑了。他抄起竹条揣进咯吱窝,一嘟嘴大声道:“罢了罢了,小爷我大方着呢,这小帽儿就算小爷送你们的了!”小达爬回黄牛背,没走几步,前方下起了一阵野果雨。三人呵呵直乐,都说山猴是那疯子的亲戚,做事都与疯子一样的疯法。

      “七月行山,咱们有二防。一防大火,二防野兽,”京阳对千里说,“若是六月,则行‘毋有斩伐’。”

      “既然六月不得砍伐,那咱们屋里那些桦木?”千里问。京阳道:“那是去年冬日伐下的,违了禁令,可有重罚。”“怎个罚法?”“打板子。”“你被打过板子?”京阳笑道:“打过别人的板子。”

      “山里人崇敬山林薮泽,规矩可多着呢,”小达说,“千里叔,让爹爹给你说说。”

      京阳道:“好,咱们就说说这刚过的六月。虽说是六月,可这月的数确是个‘七’,乐理对‘徵音’,可谓味苦气焦,祭祀祭灶祭,祭品为脏器。祭祀当日,穿红衣、佩红饰、骑红马、立红旗、吃……”千里:“吃红豆?”“红豆?”京阳朝二人摇头:“六月红豆仍在花期,咱们吃绿豆。”“爹爹,说七月,七月夏!”“七月为一年之中,五行属土,数字为‘五’,乐理‘宫音’,味甜气香,祭祀祭中溜祀,祭品为心。祭祀当日,穿黄衣、佩黄饰、骑黄马、立黄旗,吃黄牛。”老黄牛一声哞,叫得哀怨,京阳立即改口:“吃黄米也成。”“八月,八月!”“八月,孟秋之月,数为‘九’,乐理‘商音’,味辛气腥,祭祀祀门,祭品为肝。祭祀当日,穿白衣……”

      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间,不知不觉太阳晒在身上已微微发烫,三人找了一处阴凉地小憩。小达缠着京阳在柔软的草地上打闹翻滚。年轻父亲抵不住少年的热情,左躲右闪,千里伸出大手将京阳挡在了身后,叫小达扑了个空,惹得少年一阵抱怨。京阳枕在千里腿上,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竹篪,凑在唇边徐徐吹奏,篪声高亢又带着一丝悲凉,流转在山谷间忽高忽低,飘飘荡荡。似是被篪声撩动了心弦,千里不由自主地把手覆在了京阳的前额上。京阳放下竹篪,将一首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缓缓道出: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千里抚上京阳的黑发,喟然叹道,“入了南阳山,方知人生闲趣,久居在此,叫人舍不得走,这儿确是个好地方。”

      京阳道:“草原何尝不也是个好地方呢?”

      “草原有咱们这儿美么?”小达问。

      “有,”京阳闭上眼,好似在云端冥想,低声笑道,“人谓北疆边塞黄沙蔽日、北风劲吹,殊不知这七月时节正是草原最艳丽的日子,果实成熟、野兔肥美,广袤的草原一望无垠,成群的骏马在草原上咆哮、撒野,整座草原生机勃勃,时而雄奇壮美,时而恬静安谧。”

      山谷间稀薄的白雾,京阳的话语令人彷如置身塞外草原,眼前是连绵不尽的山川,天地间茫茫的草原,骏马在高原上奔驰,雄鹰在天空中盘旋……

      “爹爹,你去过草原?”小达抬头问。

      “爹爹去过很多地方,”京阳睁开眼,回忆道,“爹爹在你那么大的时候,曾立志学游四方、寻师会友,行遍天下。”

      “寻到何师又会到何友?”千里问。

      京阳答:“很多,有的亦师亦友,有的亦敌亦友。”

      “我们算是?”

      “亦师亦友。”京阳不假思索。

      千里闻言开怀而笑。

      “想念草原么?”京阳翻身坐起。

      千里道:“想日后去草原看看。”

      “我也想看。”小达一脸渴望地瞧着千里。

      千里微微一笑:“带你和京阳一起去。”

      “可我听说塞外人都很可怕,有像野兽一样的眼睛、野兽一样的牙齿。”小达一边想去塞外长长见识,一边又有些害怕。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后不要听人胡说,”京阳起身,舒展了下参|错别字|体,捶着千里的胸膛,赞赏道,“夏人豪放洒脱,就像你千里叔这样,躯干结实、臂膀健壮。” 京阳说到此处忽地停下,往千里□□望了一眼,颇不怀好意地在他精实的腰上狠狠拧了一把,惆怅道:“雄美得叫那些小女子亢奋哩!”

      千里倏然出手,京阳连退数步,仍躲避不及,手腕被抓个正着。“做什么,”京阳泰然自若,“赞你真丈夫还不高兴?”

      千里目光下移,京阳行山穿得是如游牧民族的小口褶裤,裤脚被紧紧地塞进靴内,包裹出修长的双腿,衬着微微拱起的鼠蹊与坚实的窄腰,令人不禁联想到裤下紧实的躯体在枸|错别字|和时的力量。千里将京阳的手反剪到身后,贴近他耳畔道:“你也不差。”

      小达在二人身前转悠:“若夏人真像千里叔这样,儿就不怕。”

      京阳震开千里,手指一处:“你们看,前方有片不错的山菜,想吃吗?”小达立刻被引开了注意,道:“吃!儿六月时吃过它,可好吃了。”

      千里放眼望去,就见丛林中有一片与左右不同的绿色灌木,枝干稀疏细长,包裹着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尖刺,顶端生有三至五片小叶。小叶翠绿,附着细小的白色绒毛,在山风中微微摇曳。

      京阳大步向前走去:“走了走了,咱们今日行山,顺道也该寻些山菜回去。”京阳走入灌木丛,小达冲上前去,千里紧随其后。

      丛林中散落的枯枝碎叶被小达踩得沙沙作响,少年郎在林间欢奔,不时回到京阳身边忙前忙后,尖刺儿挑破了他的衣裳,却止不住他纯真的笑容。千里在灌木丛着身形极快,摘下山菜的叶子丢进京阳的箭篓。京阳好整以暇地慢慢采着山菜叶,一脸云淡风轻,似未看到小达浑身沾泥的邋遢模样,更没瞧见千里那快如飞鹰迅猛穿梭于林中矫捷的身影。只待千里走远,京阳那双透亮的眼睛才会微微抬起,寻其左右,专注着打量那宽厚的脊背。

      远处传来小达的惊呼。“爹爹,前边好像有狼!”

      “狼群?”京阳快步来到娃儿身边,瞧着被乔木丛林遮蔽的山道问:“在哪里?”

      “那儿!”小达拨开前方一堆灌木枝丫,指了指西边的丛林。“儿方才看到有个影子钻到前边黑漆漆的林子里去了,闪过的时候儿看到了一对绿油油的眼睛。”

      千里闻声也寻了过来,低声道:“小达留在这儿,我与京阳过去看看。”

      小达被留在原地,千里与京阳朝其所指的方向走去。山地丛林诡谲幽深,草丛中时不时窜出几只岩松鼠,偶尔也会有圆小透亮的眼睛从两人身旁一闪而过。“南阳山里确有狼群,但鲜少在白天出现,”京阳警惕地取出□□,“若说是母狼为幼崽猎食也有可能。不如这样,你我至东至西各寻一处,约出五十丈后重回此地?”

      “稍等片刻。”千里止住京阳即将踏出的脚步,飞身跃上枝头。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不一会儿回到地上,转向神情严肃的京阳欣然道:“此处只有竹叶青、岩松鼠与一窝山猫,并没有狼的踪迹。”

      “确定?”

      “确定无误。”

      “你用耳朵听,就能知道?”

      “屏声凝气,我这耳朵可听一里内的动静。”

      “千里,你可真神了!不愧是与狼为伍的夏人!”京阳收起□□,朗声笑道,“行,信你。小达怕是看错了,咱们这就回去。”

      小达还在原地焦急地等待,听说千里有用耳寻狼的本事,也是惊奇万分,闹着要学这耳朵的功夫。千里笑着答应了:“先把这山菜采了,往后再教你。”

      “好!”小达欢快地蹦了出去。千里与京阳并肩寻了一方山菜生长茂密之地,干起农活。摘采时,京阳又指了几处的野生山蕨与山蘑菇让千里辨认,二人相谈甚欢。

      采完山菜,京阳提议找处溪流洗浴。小达对南阳山十分熟悉,带着京阳与千里一路向东,不久便听得前方传来溪水的潺潺声。这地方或是哪家山民用以灌溉的溪流,水流岸边架着一座孔明水车,三人又朝上游走去。沿途皆是清脆悦耳的水声,顺着溪流踏入山谷深处,溪水愈发清澈如镜,直至不见村庄草屋,三人方才停步。

      此处山体三面围合,隐蔽非常,三人毫无顾忌地脱去衣裤,扑通扑通跃入水中。虽是炎夏,山里却始终透着清凉,南风撞在山壁发出一声咆哮,好不畅快舒爽。小达第一个上岸。他瞧上了岸边的漂亮卵石,一颗颗看、一颗颗选,捡了几颗最喜欢的,将它们小心翼翼包裹在自己的衣裳里。

      京阳与千里继续向上游划去,越往深处水流声越是凶猛,时而如雷鸣般隆隆,数丈开外一道细长的瀑布好似银白天幕垂直而下,飞溅的水花与岩石猛烈撞击腾起白雾朦胧。

      青山迷离晓雾中,眼前之景宛如一幅蓬莱仙境图。

      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千里想要越过礁石一探究竟,却被湍急的水流挡住了去路。

      “跟我来。”京阳低声道。

      千里被京阳引到一处山壁前。山体嶙峋,坚硬的石壁在流水千百年地冲刷下显得极其光滑,京阳示意他跟随自己闯过底下被激流遮挡的窄小裂缝儿。

      “过不过去?”京阳问千里。

      “过去。”

      京阳对着千里微笑,笑容很迷人,带着点温柔又有些居心叵测。千里尚未看清这笑容,已被京阳拽入水中。千里对京阳毫无防备,狠狠地呛了口水。京阳屏住呼吸,在水中紧紧抓住千里,阻止他浮上水面,迅速向裂缝处游去。千里挣脱挟持,朝他连出数拳,都被险险躲过,渐渐地,两人不再争斗打闹。千里再次鱼跃,来到京阳身前,一手擒住他肩膀,身体轻压在他背上,借力穿过石洞。他一边向前,一边感受着胸膛下传来的京阳的热量以及自己剧烈起伏的心跳……

      京阳见他如此乖觉,怕他溺水,一个冲刺携他闯过急湍甚箭的瀑布。两人挤入山壁,来到另一方天地后,窜出水面。

      向阳面上散落的鹅卵石闪耀着星星点点迷人的水光,京阳靠在溪边悠然地拍打着溪水,水花溅在他额前的头发上,沿着俊朗的脸庞落回水中。他看着千里,那目光似乎很浅,蜻蜓点水般悄无声息;又似乎很深,仿佛八孔陶埙吹奏的立秋之音,悠扬而深邃。

      千里见京阳浑身挂水地上岸,也游到岸边一跃而上,赤条条随其左右。瀑布石壁后别有洞天,眼前陡峭的山石竟平坦地如面铜镜,石面上雕琢着一幅巨大的图腾。图腾神秘肃静,京阳席地而坐,问:“千里,你可知道这图腾的故事么?”

      千里在他身边坐下:“好像在你屋里的书中见过,记不清了。”

      “那我同你说说它,”京阳逐然开口,字字句句似淙淙溪流淌入岁月的大河,“天地初开,万祖之山的昆仑上住着二人。男人和女人。他们随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捕鱼耕作,日子过得怡然自得。一天,男人提议下山,女人与他走下昆仑。他们行遍天下,日渐衰老,未曾寻到他人的踪迹。回到昆仑,他们养的鸡早产下蛋、蛋孵出了鸡、鸡又下了蛋;池里的鱼产下卵、卵变成了鱼、鱼又产了卵;万物灵性、开花结果、循环往复;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若是死亡,生命将不再延续……”

      千里道:“这很简单,乾坤交枸|错别字|,男女繁衍便可将生命延续。”

      “男人对女人说‘你我阴阳结合,方可子孙不息’,”京阳接着道,“女人却万分惊恐‘你我兄妹二人结合便是悖德,无颜面对苍生’。”

      “是兄妹?”

      “他们想了个主意,让神灵决定命运。他们定下誓言,上苍若是允二人结为夫妻,就令二人头顶的烟雾合在一处;若上苍不允,则烟雾离散。他们捡柴生火,二人头顶的烟雾瞬间交合在一起,怎也不离散。‘你我结合实乃天意’。在严冬的昆仑之巅,二人下参|错别字|化作蛇尾紧紧交禅|错别字|。此后,他们的鲜血成为中原大地的土壤,汗水化为神州浩土上的雨露。经过悠悠岁月,千年之后,他们的子孙在这片华夏土地上繁衍壮大、建邦立国,时有明君迭起,时有战乱天祸,却始终血脉不止,千古不废。”

      千里凝视着山壁上人身蛇尾紧紧交禅|错别字|的壁画,突然意识到:“这是伏羲与女娲?”壁画上伏羲女娲,分掌日月;女娲持规,规以天圆,伏羲持矩,矩以地方,二人面相对、尾相交,共管乾坤。

      “交枸|错别字|的伏羲女娲,一男一女,分持规矩,共调阴阳。”京阳起身立于泉池旁的一处高岩上,身后是彰显着威严与庄伟的远古图腾。苍茫无尽的天道下,他的身影只是沧海一粟,不足为道,唇边那居高临下的微笑此时也略显渺小。

      “华夏蛮貊千百年间兴亡沉浮,绵亘不断,普天之下正是行了此大道,才有如今百废俱举如大河奔流的气象。这图腾正是这世间的‘天道’。”

      千里慢慢抬头仰望,直视眼前这个云淡风轻,似乎从不为世俗所动的男人。

      “普天下又有几人能逆‘天道’而行?”

      冥冥之中,千里感到了一丝牵引,这牵引来自京阳那一双皓月朗星般的眼睛,明朗中既充溢着光明磊落的坦荡,又夹带了离经叛道的傲慢,似在召唤凝望过他的人与他一起同游四方、涉险天涯。

      伏羲女娲交枸|错别字|的浩大,被京阳沉静的双眼抵挡在外,千里心中只留下那熟悉的清眉风目。山石下,京阳南至黄河北驰塞外经受过风雨洗礼的体魄极为有力,加之结实的臂膀与修长的双腿,即使不着村|错别字|缕依旧透着一身卓然天成的不凡气度。

      京阳向他伸出手,千里交握了上去,两人相携跃回水中。

      山涧泛起一阵银色的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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