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如参商

　　金洪出生在小县城。父亲在自己出生前就去沿海城市打工了，为了省路费，两三年才回家一次，没几天又匆匆离开。金洪出生的时候也是，父亲回来看了几眼，因为怕事假请太长而被扣工资，所以没停留几天便又离开了。父亲的妹妹，也就是金洪的姑姑，望着自己哥哥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向熟睡中的金洪，哀哀叹了口气。
　　母亲腹中倒不出一滴墨水，便随意在自己那个年代的女性常用名中捡了个“红”字给女儿上户口。谁知登记的时候工作人员录入有误，她的名字阴差阳错成了“金洪”。
　　“洪”这个名字倒是更适合她一些。一直以来，她无论做什么，都有一股洪流的劲儿。尤其是在学习上。但她自己不喜欢这名字。“红”是随意的结果，“洪”亦是随意的结果。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被认真对待过。
　　母亲这一生吃了没文化的亏，只知学习是唯一的出路，便在求学路上不断鞭笞女儿。幼儿园时她开心地拿小红花回家，母亲只问：“别的小朋友有吗？”“有啊，老师选了5个小朋友。”她诚实答道。母亲眼里小红花的颜色瞬间淡了：“哦，进屋吧，你姑姑来看你了。”——这就完了吗？金洪隐约记得上次同桌拿小红花回家，同桌的父亲请同桌吃了肯德基。她还小，还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请自己吃肯德基。
　　小学第一次考试，金洪的语文、数学各拿了2个99.5分，觉得离满分这么近，非常开心，没有任何的遗憾。将卷子拿回家，递到母亲面前，母亲竟然对自己的高兴感到愤怒：“有什么好得意的？！我隔壁办公室同事的孩子是双百分！双百！”原来，哪怕只差0.5分都是不可饶恕的。于是从一年级开始，金洪就长期把自己钉在座位上。
　　小升初时，全校只有金洪一个人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姑姑拎着金洪从小就爱吃的桃酥来敲门，说要来祝贺家里出了个优等生。母亲说：“我们和姑姑一起出去吃饭吧。”姑姑热切接下话：“小洪想吃什么？”金洪脱口而出：“肯德基。”“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垃圾食品？！”母亲的责备又突如其来。
　　姑姑笑着打圆场：“孩子嘛，都喜欢吃肯德基的！偶尔吃一次也没什么啊！你不去的话，我就要请你女儿去吃咯！” 姑姑不知道，金洪对肯德基其实兴趣寥寥。她说想吃肯德基，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好像，母亲欠自己很多顿，很多顿肯德基。
　　最后还是三个人一起去了。母亲略带嫌恶地看着薯条，说道：“我同意来这里，是因为你考得好。你不要以为你以后就可以随便吃垃圾食品。”金洪突然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在眼眶里迅速膨胀成一个球，快要挤不下，快要喷出来。她站起来就往洗手间跑。“是因为你考得好。”——这是母亲生平第一次夸奖她。
　　然而这只载着被母亲肯定的幸福的气球还没来得及飘多高，就被砰地戳破了。——“入学摸底考试为什么才考三十多名？！你们班才五十个人！”金洪解释，同学们都是城市里的优等生，小升初的暑假就请家教学了初一课程。母亲不听。金洪解释，城市里的同学们都是从一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而我们县城小学还没有英语老师，我考得这么差其实主要是英语基本上没得分。母亲不听。
　　金洪第一次觉得说话好累，第一次觉得不想再说话了。
　　接下来的三年，依旧如此：做得不够完美，那就是可耻的。做到足够完美，那也是本就应该的。如果下一次没有保持完美，那就是十恶不赦的。——金洪常常觉得不断索要优异成绩的母亲像一只贪得无厌的魇兽，那魇兽也日复一日吞下了自己的自信与自尊。
　　初三的时候，同桌给金洪递情书。第二天某个课间，他用右手肘轻轻捅了捅金洪：“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但她脱口而出：我愿意。仅仅只是因为，男孩在情书里写金洪温柔可爱，写金洪热心善良，写金洪努力上进，写金洪爱读书、有内涵。仅仅只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肯定过她。

　　一开始，努力学习是为了获得母亲那像珍宝般深深藏匿从不展露的满意和赞许，后来时间久了，失望了，也累了，努力学习的目的变成了想要考上省会城市的高中，愈早离开这个家愈好。
　　金洪如愿了，分数超过了省会城市最好的高中，也就是全省最好的高中的录取线。正好这天也是金洪15岁的生日。金洪的口中不死心地冒出了“肯德基”三个字。母亲却吼道：“还想吃肯德基？！你只过了普通班的录取线！！！最好的高中又怎样，普通班！你不丢人？！你很得意？！”
　　男朋友打电话来问金洪成绩，巧巧撞在正发火的母亲那里。“那个男孩是谁？！还学会早恋了？！怪不得考得那么差！你怎么会这么不自爱？！贱货！！！”
　　金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母亲：“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贱货！骚货！和你爸爸那家人一个货色！”
　　以前再怎么被打击，都可以。但是不能羞辱，不能贬低人格，即使你是我的母亲，也不能。
　　金洪咬着嘴唇，冲出家门。除了姑姑家，不知道该去哪里。

　　“姑姑，为什么我妈要那么说我爸？”
　　姑姑叹了一口无声的气，轻轻张开双臂，搂住了双眼已经雾罩的金洪。
　　原来父亲常常不回家，不是因为离得远，不是因为没钱。父亲很早就在外做生意，遇到了他现在的妻子，便回来和母亲离婚了，那时候金洪才刚出生。这么多年，父亲偶尔回家一次，也只是回来看一眼金洪。母亲不让他和金洪相处，所以他总是没几天就会被母亲赶走。
　　姑姑轻声问：“伤心吗？”金洪没有回答。父亲这般，她其实不太伤心。她伤心的是，名字是随便取的，定位是和父亲连坐的，人格是可以随便践踏的——原来自己从未被母亲真正在意过。
　　姑姑带金洪去了肯德基。刚坐下，姑姑的手机便响了，她对金洪做口型：“你妈妈打来的。”金洪伸手将手机接过来。
　　大到直刺进心里的声音——“我就知道你去找你姑姑了！我告诉你，我给你那个男同学家里回电话了！他不会再来找你了！他妈妈竟然还说什么孩子年纪小需要好好引导，我看这一家子都不检点！我把她全家骂了一顿！她说她儿子以后不会再和你联系了！”——母亲后来还说了很久，但金洪已经听不清了。
　　她那时候其实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但却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不是因为要和男朋友分开了，而是因为，有人认为她温柔可爱，热心善良，努力上进，爱读书有内涵的时光，那脆生生的泛着点点希望的时光，被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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