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病中思
殷月宁病了有好几天。
军医说她是那晚祭月时受了寒,薄奚律不置可否,接过一碗褐黑色苦汤药,摆摆手叫他下去。
主帐中只剩他和殷月宁两人。
薄奚律掀开简陋的布幔,坐到殷月宁床边,知道她醒着,也不做声,只是端着药看着她。
好一会儿,始终背身朝里的殷月宁终于撑不住这样无声的注视,翻身坐起来,抬手要去接那碗汤药。她晨起才被薄奚律灌了一大碗热粥,这时正在发汗,几缕被汗濡湿的黑发粘在额前,蜡黄着脸儿,薄唇干得有些起皮,看上去好不可怜。
薄奚律一躲,将药碗搁在床头,把她身前的毛毡被往上拉严实,问道:“头还晕不晕了?”
殷月宁不答,索性躺回去,一把拉起被子蒙住头。
“军医说你受了寒。你是真受了寒,还是受了惊?”薄奚律把被子往下拉了一个角,拨开她额前的发,让她晶亮的黑眼睛无处躲避,“你是害怕了,你怕我。”
自那晚薄奚律边饮酒边同她谈那些往事,谈乌齐,谈洛阳,谈他被斩于阵前的父兄,也谈被烧死在大火中的愍节太子,殷月宁再无有一刻安宁。她开始只觉得这年轻的异族将领有着超乎常人的温和沉稳,直到那晚,她才看到那壳子下,他始终沸腾着的痛苦和仇恨,日夜不息。
然而那痛苦,来自她臣服仰望的皇族,来自她自幼生长的洛阳。而那仇恨,殷月宁很想问一问薄奚律,他的仇恨又有多深多广,究竟对谁——是对下令乌齐内迁的先帝吗?是对欺压族人的汉人官员吗?是对拜高踩低的皇城贵胄吗?是对陷害愍节太子的吴后吗?还是对整个朝廷,整个洛阳,整个吕氏江山?
这其中,有没有她的家人,有没有安平殷氏?
殷月宁开口问他:“我不该怕将军吗?”
薄奚律并不意外地点点头,然后把药碗端起来:“先喝药吧,你哑得厉害。”
殷月宁被这个回答堵得一时无言。他行事向来如此,并不暴躁,鲜少动怒,然而从来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叫人不得不听他的话。
她接过碗来,低头小口喝药,不去看他的脸。耳边却又听他说:“你父亲的回信到了。”
殷月宁猛然抬起头来,薄奚律递给她一块擦嘴的手巾。
月宁自觉失态,却也顾不得许多,放下碗追问道:“父亲说什么?”
“他说——”薄奚律看着她紧张的神态,忽然笑起来,“殷丞相当然是心疼女儿的。”
如他所料,殷守青眼下正为齐王和颍川王之间的战事焦头烂额,腾不出手来料理小小的乌齐。他其实一字未回,只附了一道以皇帝的名义发出的诏令,封薄奚律为镇安将军,兼巡司州诸郡事。
这个“巡”字,实在用得妙极了。换句话说,能“巡”几个地方,全凭他自己的本事和能耐。况且司州境内山头林立,殷守青此意,是料定他翻不出什么浪来,只给他一个官职,一个安抚,一个师出有名的由头——薄奚律要的就是一个师出有名。
如是,薄奚律自然应当投桃报李,乖乖把殷家千娇百贵的小女儿好生送回去。
殷月宁长舒一口气,又听薄奚律说:“不过在送你回去之前,还有两件事要做。一件你做,一件我做。”
“什么事?”
“你把病养好,我去取一座城。”薄奚律依旧语气淡然。一座城,那是交换的砝码,是“验货”的手续。
殷月宁沉默片刻,应道:“好。”
薄奚律从木盒子里取出一粒红红的山果干,放进殷月宁的掌心里。
军中没有充足的糖来腌制蜜饯,被太阳晒干、秋风吹干的野果子脱去了不少鲜果滋味,被留下的只有纯粹的果蜜甜和一点点无法去除的酸。殷月宁把果干放进嘴里,让那甜和一点点的酸蔓延开来,盖过草药的腥苦。
薄奚律起身离开之际,她问:“将军要取哪座城?”
她看到青年将军的背影顿住,而后转头问她:“你知道洛阳以东都有哪些城池吗?”
“不知道,”殷月宁回答,她的声音还很虚弱,“但我想知道。”
“为什么?”
“将军,”殷月宁的眉尖微微蹙起,沉默片刻,一双翦水秋瞳诚切而悲哀地望向他,“这天下,不会再太平了,是吗?”
自离洛阳,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无不在告诉她,她前十六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精致梦幻的橱窗戏,她以为的盛世繁华只是自欺欺人,而洛阳城外,饿殍遍野,烽火不休。那夜薄奚律见愍节太子而伤怀,撕掉了她生活里最后一块温情的面纱。
她只是想知道,她所身处的世间,究竟是什么样子。
薄奚律的神色愈发认真起来,他听懂了她的悲哀和惶然。
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不会,这天下很早就不太平了。但你的父兄、你的亲族可以护你太平,他们能让你一直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平安富足,体面尊贵,正如你从前过的日子一样。你会嫁给一个同样尊贵的丈夫,纵然不是太子,也会是公子王孙,然后你的夫家会继续保护你。你怕什么呢?”
“那我现在应该在安平陪祖母,”殷月宁摇摇头,“如果我的父兄,我未来的夫家不能……或者不愿再保护我,我会怎么样呢?”她的声音低而惶惑。
人命如飘萍。
答案其实残酷得显而易见。薄奚律沉默了。
“将军,”殷月宁继续喊他,“教教我。”
“你不怕我了?”薄奚律问,这姑娘之前可是连着好几天不知怎么跟他开口说话。
“怕,”殷月宁咬了咬嘴唇,“可是我该怕的人太多了……而且将军现在不会害我。”
“我很快就要把你送回去了。”
“在我回去之前,在完成那两件事之前,”殷月宁重复道,“将军,教教我。”
薄奚律沉沉地注视着她,她看上去柔弱,狼狈,但坚韧而生机灼灼。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中生出荒唐的念头,希望远在洛阳的殷丞相是个铁石心肠的权臣,希望那厚厚的信封中空空如也,他甘愿不要那道自己费心得来的诏令,换来——
薄奚律迅速打消自己不理智的念头,伸手去触她的额头:“还烧不烧了?”他替她擦干额头上的汗水:“不烧了就起来。”
殷月宁披衣站起来,薄奚律又拿皮毛大氅把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了两圈,领她来到帐中沙盘前:“你告诉我,你要我教你什么?”
月宁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象,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她的嘴唇张开又闭合,像在苦恼地思索着,薄奚律没有打断她。
“我想知道,”殷月宁终于开口,她指向沙盘,一字一顿认真道,“将军,我想知道,这里有多少山川河流、平原阡陌,这些山川河流、平原阡陌中,又有多少村落城镇,多少官员百姓,他们都做何营生,他们都怎样活着。
“我想知道,我现在何处,将去往何处;
“我想知道,这天下有多大;
“我想知道,我究竟身处怎样的世间。”
“好,好啊,”薄奚律不由真正朗声笑起来,“月宁,你欲为天下主?”
殷月宁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不由紧张起来:“将军,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有错,”薄奚律正色道,“正该如此。”
他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动人的气魄。殷月宁身上,稚气与豪气并存,赤诚与深思相谐,坦荡天真。
他捏起沙盘上的一枚小旗,拢了拢殷月宁的肩:“来,我来教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