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秋

　　周宋壹似懂非懂，他只知道做错事说错话要道歉。就是碰碰嘴皮子的事，他却一直扭着，要先跨了自己心里这道坎，才能好好道歉。

　　天凉的厉害了，一天能降好几度，得套秋裤了。

　　周五的晚上，周宋壹正背作文，王立春敲了敲他屋的门，他没关门，王立春并未进来，只是站在门口，扶着门框说：“宋壹啊，明天不去做礼拜了，咱去买衣服吧。”

　　周宋壹愣住，他搁下巴掌大的作文书，从书桌前站起，暗黄的灯泡衬得他神色有些凝滞。他没想到他妈会这么说，除了过年，家里大人基本不会带他买衣服的，现在因为他发了脾气，就能得到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可他并没有开心。他只是还没厘明白，如果是他妈主动提出要给他买衣服，那他可能会高兴的跳起来，眼下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闹了，才有的。

　　“妈，不买了，去做礼拜吧，我那天不是故意的。”周宋壹揪着衣角，单薄的眼皮掩下乌黑的瞳孔，一并遮盖的还有那份莫名的拧巴。他其实应该再懂事一点的。

　　王立春摸了摸他的脑袋，进屋拉了板凳，坐在他书桌旁，眼神看向推开的窗，院外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模糊的树影。她说：“没事儿，想添新衣服咱就去买，多大点事。”

　　周宋壹摇头，他还要去教堂看小孩儿，他用商量的语气说：“等下雪天了，可以给我买一件棉袄吗？这次就不买了。”

　　王立春扭头，跟他确认道：“这次真不要了？”

　　“嗯，不要了。”周宋壹摸着作文书的封皮，提起笑脸说：“妈，我还要背作文，明天去做礼拜的时候喊我。”

　　王立春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次是因为他的乖巧懂事，她投以赞赏的眼神，出去的时候把门给带上了。

　　周宋壹重又坐下，拿着作文书，盯着刚才背到的第十行开始走神，直至深夜都没再背下来一个字。

　　翌日天高气爽，就是风大了些，王立春拿出丝巾围上，带着周宋壹出了门。

　　周宋壹在路上说：“妈，等我学会带人了，我带你吧？”

　　“那妈妈可等着呢。”王立春听上去很高兴，一路骑的也快，到了教堂门口，都有卖烤红薯的了。她推着车，问烤红薯的大爷有没有烤熟的，她要一个。

　　周宋壹看着老爷爷用秤，小小的秤砣被推到能维持秤杆的平衡，然后麻溜的收起烤红薯，装进塑料袋，叫他妈付了钱。他接过红薯，揣进怀里，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烤红薯烫的他心口疼，连带着走路都慢了。

　　“妈，结束了叫我。”周宋壹还是先检查自行车的锁，然后目送他妈进教堂，自己再往石板路走去。

　　前几天有下霜，今天天儿好，在枯黄的草茎上也看不出来。周宋壹站在林子前头，叫了声：“小孩儿。”

　　这次只肖一声，小孩儿就出现了。

　　周宋壹看见他穿着自己海军蓝的外套，肥大不合身的像个麻袋，把那个小身子骨给套进去。他今天没洗脸，头发又长长了些，盖到眼皮上，实在不清爽，邋里邋遢的站在树旁，如同一颗长歪了的小树。

　　“咋不洗脸了？”周宋壹蹲在水洼旁，朝他招手，要他过来洗脸。

　　他慢吞吞的，还留有戒备，看上去不大愿意往周宋壹那边去。

　　周宋壹扯了扯嘴角，重复道：“过来。”他这周心情不好，对小孩就没之前那么客气，说过来的语气硬邦邦的，已经算是强势了。

　　小孩站住脚，藏在袖口的手动了动，因为等他等了很久，所以没就这么轻易的跑回林子里去躲他。

　　周宋壹这个角度需要微微仰视，见他又拉锯般的停住脚步，心口骤然一疼，要被烫死了……

　　“过来洗脸，我带了烤红薯。”周宋壹哄他。

　　这招果然奏效了，他开始靠近周宋壹，就在离周宋壹几步远的时候，被周宋壹猛地拉住手臂。事出突然，他条件反射性的挣扎，周宋壹把他拽进自己怀里，像禁锢一只流浪猫或流浪狗，不由分说的桎梏住。一霎时的功夫，他抱住了自己的头，在周宋壹的怀里抖成筛糠。

　　“别打我。”极小的声音，声带震颤着，软到像是谁都可以欺负。

　　这是他头一次在周宋壹跟前讲话，周宋壹也不嫌脏，抱着他，拍了拍他肩胛骨，掌心的触感发涩，衣服脏到摸起来都不顺滑了，周宋壹闻到一股酸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没人打你，我给你洗脸洗手，你别瞎跑。”周宋壹从袖管里掏出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因为嶙峋的骨头，因为一些泥。

　　周宋壹撩着上层干净的水给他搓手，边搓边说：“吃东西前要洗手，不然就把细菌吃肚子里了。”

　　他驯顺的蹲着，斜着脑袋看周宋壹，一动也不动的。

　　周宋壹给他洗完手，扭头就看见他直勾勾的视线，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孵化出些许信任。

　　“闭上眼睛。”周宋壹说。

　　他偏是睁着，等周宋壹的手按着他后脑勺，撩着一捧水扑过来的时候，才及时闭上了眼。周宋壹觉得他好小，脸也不大，自己一只手就能洗的过来。等洗上几个来回，周宋壹觉着他脸白了，才用袖口去给他擦脸。

　　小孩儿洗干净脸可秀气了，眼睛大，嘴巴小，除了那头乱蓬蓬的头发看上去比较碍眼。

　　周宋壹满意的从怀里掏出有些扁的烤红薯，问：“想不想吃？”

　　小孩儿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周宋壹把手往回勾，看见他眼馋了，卖关子道：“喊声哥，我就给你吃。”

　　小孩儿吞了吞口水，看着他不吱声。

　　周宋壹心想欺负小孩儿也没意思，正准备给他，就听他说：“哥哥，给我吃一口，可以吗？”

　　他说的是一口，周宋壹望着他白生生的脸，把整个烤红薯都塞给他，嘟囔着你这么有礼貌，只吃一口怎么行，都给你吃。可惜声音太小了，小孩没听见。

　　红薯皮一剥开，那股香甜的味道就开始往外飘了。

　　周宋壹见他捧着红薯，小小的咬了口顶端的尖尖，咬的很整齐，然后双手把它还回来，说：“谢谢哥哥。”

　　周宋壹心口那块儿还在发烫，因为他没想到小孩儿开口说话会是这个样子的，上周都还在防他，这周就开始喊哥哥了。

　　“都是你的，吃吧。”周宋壹把烤红薯推回去，干脆坐在地上，看他咬红薯，咬到左边腮帮子鼓鼓的，嘴巴被烫到张开哈气，眼睛随即汪起一团水雾，又笨又可怜的样子。

　　周宋壹终于露出这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甚至有些开怀，“好笨，拿过来我给你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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