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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戒
从韩星川口中散漫丢出来的这句话让韩庵吃了一惊,他猛的站直身子,退了一步。那边韩星川却根本没打算等他辩解,自言自语的一边向前走,一边掸去肩头的残雪:“别落栓,给你二嫂留门……罢了,反正她也未必从门回来。”
“大哥……你知道她走?”
韩星川回头,笑的温雅,话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冷静:“知道啊。”
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距离,但是这几步之间,却隔着韩三的执拗,韩大的洞悉。
“你动的这点心思,还没长到能瞒过你哥的地步,”站在韩庵面前的少年收了虚浮的笑意,面色已经冷的宛如结上了冰霜:“你以为用雪盖住我,我就猜不到她出门了么?别忘了,你赠给她的铃铛却藏在她身上,她跑走的时候响了一路。”
闭上眼,韩庵苦笑了一声——他居然没有注意到那声音。
“这细微的声音,假如不仔细着,就已经听不见了。”
听见自家弟弟这么说,大的愣了一下,目光一瞬的慌乱。韩庵却又不再说下去,他站了一刻,突然双膝跪地,一头拜下。
“你这又是要干什么?”韩星川问,难得声音里真的有了怒意。
“放了她吧,大哥。让竹喧走,后面的事,我会全力撑下……”
“没你的事,一边去。”
韩星川依旧放冷了脸不接他话,韩庵此时心中有万语千言,都被堵在了心口。
“我累了,睡觉……”
大的转身,跪在地上的韩庵突然起身,将心底梗着的那句话脱口而出:“大哥也走吧,反正韩庵也是将死之人,我……”
疾风一荡,一只冰凉的手猛的按住了韩庵的嘴,力道大的把他推了个趔趄,韩庵抬头,逼到他面前的男人肩上的黑发在寒风中泼散,身形宛如从天中降下的妖孽。
“住口!快住口!”激烈的喘息,夜再黑,也能看见韩星川眼睛里烧着一片炸燃的暗火,他就这么按着韩庵,又扯着他的衣领,仿佛要把这高他许多的兄弟提起离地面一般双臂较力,直到那火光速速的从他眼中褪了个干净,又化为一潭墨黑。
“别乱想……”
被放开的韩庵呼了口气,苦笑。
“哥,何苦。”
韩大呆着,目光开始飘忽:“你都知道了……”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怎能没有察觉……你让我每日写一千个‘凰’字,也是为了磨息我的恨意,让我看开……只是那恨意已经刻入我的骨血之中,我丢不下,我没法丢下,所以,我当年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毒发死掉。”
“不、不会……”
“我还能活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一个月?”
“庵!住口……”韩星川哽咽,语气也从厉声喝止变成了嘶哑的低语:“别再说了,弟弟。”
月升了起来,歪斜着一钩挂在天边,微薄的光亮照出了在院中面对面站着的兄弟二人身形。
“回你的屋子去,让我歇歇……”韩星川转身,韩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大哥疲惫拖沓的步伐止住了话。
冷月隔着如水的寒风,高高在上的俯视着现如今天下最大的这盘叫做长安城的棋坪,和守在这棋坪上的每一个黑白交错,拼死挣扎却不知通天之眼在何方的棋子。
韩星川、韩庵,一个清秀温雅,一个俊朗冷傲,站在一起不说的话,谁也想不到这二人会是兄弟。那么明显的差别不是没人质疑,也不是没人问过——韩星川、韩潭、韩庵,排除小四那个不是人的玩意出去,这三位就算只看名字,都会让人怎么琢磨怎么有问题。
不过,事实也简单的很——本来就不是。
每当有人言词闪烁的探寻,韩星川倒是都会坦然告知:虽然都姓韩,但是自己家这兄弟三人,确实没有一丝的血缘关系。他会告诉大家,因为从小就喜欢拾猫猫狗狗回家,所以另外的两个兄弟,都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
韩庵不爱说话,但是从心里一直都认定了,自己是大哥捡来的祸事。
如果没有他,大哥韩星川该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纵风展翅,一去万里,而如今,他却是被种种负累锁在这长安城中的困兽,而且这一困,就是十年。
对此韩庵一直深感自己的无力与渺小。
就像他十四岁那年,眼睁睁的看着官兵踹开庙门冲将进来,把自己最尊重的师傅从佛堂里倒剪了双手拖了出去。他只能呆着,除了在恐惧中发抖,什么都做不来。
十年前。
韩庵那时候还不是韩庵,他几岁时就被家人送入寺庙剃度,之后一直住在庙中,是个未受足戒的沙弥,过着和所有僧人一样平淡的日子。大祸临头的那一天,他也没能逃的过去,跟所有的师兄一起都被用绳子绑了,被人用皮鞭赶着关入了大牢之中。
挨了一顿鞭子的僧人们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天条,对于这场大祸,也只是隐约的从押解他们的狱卒口中听见了那些肆无忌惮的词汇,什么 “私会”、“□□”、“破戒”……当他们提及“玉枕”那个词的时候,他隐约的想起了那位总是会来到庙中,安静坐在师傅面前,容貌端庄美丽的女菩萨;想起她曾经哭泣跪拜着用双手奉上,求师傅收下的那枚翠玉穿系出的凉枕;想起师傅终于叹息了一声,俯身接过她手中奉上的供养时,二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瞬交错而过的目光。
师兄一个一个被单独提出去,被打的骨断筋折浑身是血的抬回来。有人就这么死了,死前在呻吟中念着佛号。被羁押在不同牢房中的僧人齐声助念,直到那声音渐渐衰弱,就此隐去。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中,渐渐的就没有了日夜的概念,僧人们仿佛都早已勘破生死,只有他,在黑暗中抱头痛哭。
终于有人提着铁索开了门,恶声恶气的喝令他出来跟他们走,他颤抖着贴着墙走过去,立时就被用铁索套了脖子,他来不及叫,脖子被锁链扣的濒临折断,除了挣扎之外别无他法。
撑在墙上的火把光焰烈烈,将紧闭的牢房玄铁的刑柱压成影子烙在地上,在这热焰与暗黑交错间,他的意识慢慢淡了,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拖了多远,只知道不论他要去往何处,都会是无间的炼狱。
在快要被勒死前,他突然醒转,隐约的听见有人噗的笑了一声。
那时候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这种状况中,还有心思转动眼睛去看——在窒息的昏暗中,一间由铁条围拢出的牢房里有个人也在看着他。
这是一个少年,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被铁蒺藜滚过,碎成能拧出血的布条垂挂在身上,裸露的地方伤痕纵横。四根铁链从梁石上垂下来,分别用钢钉刺入了他的手脚皮肉,从骨头的缝隙中穿过,就这样把他吊在离地一尺的空中。他的肩头数十处被利刃特意整整齐齐割开的地方,因为受着拉扯的力量而翻着粉色的皮肉,已经流不出血了。但是这少年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好整以暇的悬在那里,见他看过来,他甚至立刻咧开了干裂的嘴,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嗨,小和尚,你可得忍住了,”那少年说,声音透着懒散的轻浮:“没骨气撑着,索性一开始就招了吧。”
这轻蔑的笑容让他不寒而栗,甚至忘却了自己濒死的事实。
不是人,那里关押的分明是一头蛰伏的猛兽。
还不及细想,他脖子上的铁链终于松了松,只是不给他喘息一口狱中浑浊空气的机会,他就被人一脚从一扇门中踹了下去,一路翻滚着跌落高高的台阶,在自己臂骨折断的脆响声中,一头摔在间烧着烈焰火盆的刑房中。
抬起头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面前那个全身赤裸着昏迷不醒,鞭痕累累面容憔悴的男人是自己那位清俊优雅的师傅。
折骨剧痛在这一刻浪潮般的席卷,他眼前一黑就死了过去。
一瓢凉水兜头盖下,他一个激灵,又睁开了眼,剧烈的疼痛比意识更先一步清晰的刺入他的身体——有人提着他的断臂,把他抓起来,又掼在地上。
他哑了声音,只能抽搐着吸气,叫不出一句。
“说!你有没有见过他跟女人睡觉!”那人过来,捏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声吼喝,言辞龌龊:“他在后堂是不是藏了女人!藏了多少!”
这话让他暴怒,在他的眼中,他的师傅是如同天空中明月一般的大德高僧,怎能容忍被人如此轻贱辱灭!
“没……没有女人……你不要辱我佛门清净之地,我们怎么让女施主进入师傅休息的后堂……”
掐在脖子上的手又加了一只,他听见自己喉骨喀嚓作响,拼了命的挣扎,却是想要摇头,意图证明师傅他没有做过那样不堪的事情。
“……放、放了他……他只是个普通的知客沙弥……”拳头打在额角,在眩晕中他听见了师傅的声音,虽然无力,却依旧淡然:“你们想要贫僧认什么,贫僧都一口吞下……只求你们不要再……再牵扯他人……”
那些人哄堂大笑,有人上前来,扳起他师傅的脸,跟着就是一耳光抽将过去:“你还以为自己是坐堂的佛爷,还敢命令老子?”
一串血点飞溅,落上了他的脸颊,他一呆,之后狂叫:“你们住手!不许打我师傅!”却苦于被人制住全身踩在地面,又被一脚踢在嘴上,满口牙霎时都松脱了。
“谁管你招不招,这结果都是坐实了的!”有人用更放浪的口气邪笑:“我们弟兄几个听过大德讲经,羡慕您这把好嗓子,咱一直都想,假如大德用这声音说说你与公主如何在经堂上佛祖前颠鸾倒凤的快活韵事,那还不得有更多的人来听!”
一时间众人欢声雷动,拍手扯了嗓子吼:“要他讲!要他细细的讲!”
混乱中,他听见师傅微弱的叹息,之后,默念出了一句佛号:“这是贫僧一人罪业,与她无干……”
“要死!看你认还是不认!”
甩鞭的声音密如飞羽连发,他的师傅却一言不发。他将脸死死抵在地上,想要压住困在喉咙中的悲鸣。
又不知道是谁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跟着滚烫的烙铁就冒着烟停在他脸颊旁:“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们这么辛苦,还不是图您一句痛快话么……您还以为自己能保得住谁呀,嘿嘿,那这小崽子的半个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师、师傅!”断臂被折返压在身后,他嘴一张,一口血就喷在了地上。
他还小,却也明白这罪一旦认下,不但清誉尽毁,更要万劫不复。
一滴水落在了红亮的热铁上,迸溅的水珠嘶嘶的响着烫上了他的脸颊——挣着抬起头,他看到自己那如同天心明月一般的师傅,用极尽痛惜的目光注视着他。
之后他侧过了脸,任由一行清泪从瘦削的脸颊滑落。
“罢了,罢了!贫僧……贫僧伏罪……我认!我认!”
“不……不要认!师傅不要认下这罪!”他喊的劈了声音,想要从恶梦中挣脱般的以头撞地。
而他的师傅,闭上了双眼,像是用尽了万斤气力,终于从唇边吐露出的那一句换回他性命的嘶吼。
“贫僧破了色戒,贫僧……贫僧辩机!与高阳公主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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