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裴玉泽强压着自己忐忑的心情回了如意楼。当然，与之一起的还有黎寂。除却他原本就是落脚在如意楼，裴玉泽想，就算他原本歇在别处也会佯装无事的跟上来。。

　　黎寂显然不顾忌那么多，到了楼里还拉着玉泽瞎聊。如意楼作为中立机构，不隶属于任何流派，裴玉泽知道黎寂并非此楼的主人。只是身为魔王，楼主不免也要照顾一番，如今黎寂落脚在这，身为顾客，如意楼固然要做生意，但也要保障楼里上上下下的安全，为了伺候好黎寂不让他突然发疯，楼里对他自然是“呵护倍至”。更何况这楼主似乎还与黎寂有私交，因此黎寂在楼中恍若主人一般。至于黎寂是如何知道玉泽触及如意楼地下产业的，黎寂表示：你们如意楼的大阵真的很弱啊，声音传过来也不能怪我长耳朵喽。

　　“时候不早了，明天见。”黎寂又是咧嘴一笑。

　　玉泽总算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转身时无意间瞥过黎寂的左脸，两颗泪痣镶在其上，其中一颗紧紧贴着眼睑下方。平添一抹艳丽。

　　夜幕中，一个黑色的身影悄然靠近如意楼。

　　黎寂嘴角微收：“怎么，不犯别扭了，终于想清楚回来了？”

　　如意楼敞着大门，黎寂坐在大厅远远就望见那人，又是操起一份老妈子的心。那人可不就是孟其。

　　“您倒快活，还有心情揶揄我。”

　　黎寂不理孟其转移话题的举动，“她等你十年了，你也不是十几岁的混小子了，既然过来，就是想清楚见她了，还墨迹什么——到底与本座无关，你若当本座多嘴也罢，随你。”

　　“哪能啊，我这不是心虚嘛——”

　　孟其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虽然从小无父无母，但也不是孑然一身。这如意楼的幕后老板正是当年与孟其情同手足的师姐。十年前孟其出走，两人再没相见。终归是孟其不知如何面对她。

　　“罢了罢了。”

　　至于白日的事，两人谁都没提，谁也没当回事。

　　一月之期转瞬即逝，登岛之日定在了八月十六。这些天玉泽深居简出，日日在房内巩固境界，剑招倒是有些生疏了。玉泽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直觉与黎寂招摇过市不是个好办法。未成想在楼里也是逃不过黎寂日日过来撩拨他。不过到现在裴玉泽也发现，这是福是祸还尚且作不下定论。这些日子来，莫说黎寂是个跳脱撩人的德行，连裴玉泽都不免有些“不知轻重”了。甚至他试探着直白的冲黎寂挑衅也不曾感受到黎寂的不悦。总之，度过了这段不长的尴尬时期，他终于可以前往揽月岛。

　　揽月岛远在东海，除了岛中之人，无人知道如何前往。现在玉泽手握请柬，只需抵达弥江入海口，待规定时间，自会由岛中之人带领驾船前往揽月岛。

　　玉泽算算日子，距离揽月岛开放还有三天，此时前往弥江入海口再合适不过，正好留有两天的休整时间。临走之前，裴玉泽无意中瞥见被自己放在桌前的手帕，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知一下黎寂。

　　关上房门，玉泽才反应起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黎寂住那间。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终是深深地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转身离开了。

　　裴玉泽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也许是不着急，也许是在等那个人。他一路闲逛地出了城，这里的路不算崎岖，他也就舍弃了骑马代步。活物的存在，总是会让他从心底升起莫名的烦躁。好在习武之人体力充沛，强健的体魄足以支持他日行数十里。

　　弥江入海口在鸣海城，午时，玉泽抵达了据鸣海较近的一处肆站。远远，玉泽便看见肆站周边围绕着十几口人，心下了然。鸣海西方的某一沿江小镇爆发了洪涝，如今过了数月，灾情不仅没有得到控制，反而引起了饥荒——连日的暴雨令小镇在金秋到来之际体验到了颗粒无收的痛苦。

　　裴玉泽径直来到店家前点了茶水和吃食。他没有施舍那些难民一眼。

　　他只是在心底冷笑。这是一群愚蠢的蛆虫。当王朝遭受灭顶之灾时，没有一人跳出来保家卫国，如今这片土地被一群伪军占据，天灾之下，哪还有人在意他们！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不过是他们在自己的选择下必须背负的代价。

　　代价，裴玉泽是不相信所谓的“代价”的，但此时他找不到对这群蛆虫的现状更好的形容了。

　　那群难民哪里晓得裴玉泽的心思，一个个还不要命的向前凑，趴在地上，尊严全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撅着他们的丑脸向眼前的公子哥祈求一丝施舍。

　　他们只是从臭水沟中挖出来的一坨烂泥，平白招人厌恶。

　　裴玉泽被他们恶心的食不下咽，当有第一个人摸到他垂落的裙摆是，他终于心烦意乱地扔出一锭银子，以图消停。

　　而眼下，才是混乱的开始。

　　只见一锭银子的出现令蜷缩在各个角落的难民蜂拥而上，人们口中脏气四溢，甚者拳脚相加，俨然是为了银子撕破了脸皮。声声叫骂不堪入耳，裴玉泽实在忍受不住，拍案而起。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被几个大汉拦住了去路。玉泽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锭银子已被一个凶神恶煞的青年人收入囊中，其他人见青年斗不过，转而将主意打到了看似柔弱的裴玉泽身上。

　　人心是恶魔，有人的地方就有恶欲。

　　“小子，看你这身袍子做工精致，想来价格不菲吧。随便就能拿出那么多银子，你身上应该还有更多吧——”他们目光炯炯，面露垂涎之色，俨然认定裴玉泽是个好欺负的。慢慢向玉泽靠近。

　　玉泽抬眼看去，不止大汉，几乎所有人都向他缓缓靠近并逐渐成包围之势，贪婪本性尽显。

　　天知道他都快被气笑了，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几千年来在各个场合下上演。

　　肆站的小二显然对这种事见惯不怪，早在发现情况不对时飞快跑进屋里，紧紧地关上了小店的大门。

　　裴玉泽此时不知是在笑他们还是笑自己，明知人就是这种自私自利、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低贱物种，他究竟还在抱有什么期待。若是老弱病残也就罢了，这些正值壮年的“劳动力”们空有体力在这跟自己叫板，怎得就不知去谋份差事填饱肚子？如今他们把歪脑筋动到他头上，就是自讨苦吃！

　　眼见大汉向玉泽身上猛扑，玉泽仍是一语不发。只待大汉靠近，他便以眼前之人看不清动作的速度骤然拔剑——一剑封喉！

　　后方还在汹涌地向前扑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一时间哆哆嗦嗦地跪下，偏远小镇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嘴上耍耍狠，顶多肉搏，甚至连武林门派都没听说过，胆小的人已然尿了□□。裴泽见其丑态，更是眉头一皱。

　　“滚！”

　　这一番闹剧令裴玉泽对难民们的厌恶上升到了极点，他以为短时间内是不再会从这股烦躁中走出来了，他现在只想尽快抵达鸣海。于是他提剑迈步，掠过了大门紧闭的肆站。

　　重逢总是出人意料。

　　“呦，我家崽这是受委屈了啊——”

　　视线正中，不过几丈之外，黎寂翩然立于繁荫之下。显然刚刚的一切皆已落入他眼中。

　　玉泽怔怔地看向他，一时忘记了心中的怒意，只觉眼前的场面如梦似幻，黎寂居于其中，风华绝代。

　　明明他脸上好像有什么一闪一闪的，让裴玉泽看不清他的容貌。那是遗落的光斑，却像极了精巧的花钿。

　　有什么在响。

　　好像是谁的呼吸声。

　　那是心中一份难掩的悸动。

　　裴玉泽避而呛道：“君上您可来的真是时候啊，您还看得满意吗。”

　　黎寂点了点头：“还不错。不过先前我的话你这崽子是半点没上心呐——我来找我的手中宝心肝肉。”接着他十分自然的将胳膊搭在裴玉泽肩上，“你啊也真是的，短短半日就能将自己陷入这般境地，该说你是天赋异禀呢还是说你上赶着犯蠢呢。”

　　说话还是这么不招人待见，前半句叫人酸的要命，后半句就令人气得想抡他一巴掌。但玉泽不得不承认黎寂说得对，他刚才实在是不过脑子，竟然给了那么多银子。当然，裴玉泽不认为他斩了一个人有什么问题，他从来也不算是个“好人”。而黎寂作为一位杀人无数的魔王，自然更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也不知裴玉泽注没注意到，黎寂下意识以“我”自称，与他的相处行为模式也逐渐无限趋近于泼皮无赖。

　　黎寂晃了晃他的肩：“好啦，这会子耽误了些功夫，咱们早些上路吧，还能在鸣海逛两天呢。”黎寂顺势在玉泽头上摸了两把，放下手时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人同行，时间仿佛过的快了一些，有黎寂在身边，裴玉泽莫名的心安。是了，总会有一些人看什么都入不了眼，并且总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对于这种心理，他们自己清楚，也乐于承认。但他们不承认的是，在无边的路途中唯一与他们作伴的——只有他们的孤独。这份心情，不是恐惧却胜似恐惧。

　　裴玉泽不是唯一一个不承认自己内心的人，但却是唯一一个自以为看透了自己的内心却实际还对自己的真实愿景无知无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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