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月色

　　北京已经举办了两届奥运会。
　　新闻里播放着全民脱贫攻坚战的胜利结束。
　　美国总统从奥巴马换成了懂王，再到如今的拜登。
　　市面上普遍的手机内存从64GB涨到了256GB以上。
　　信息技术进入5G时代已经三年。
　　菁华中学已经翻新了两次。
　　......

　　除开外部环境，林淼淼也实实在在改变了不少。
　　16岁的她，笑声和说话声飘荡在教室上空，和前后左右桌插科打诨，和班内的“哲学家”们讨论女权主义，和爱法国电影的争论苏菲玛索和阿佳妮谁更有魅力，和国服预备役讨教怎样做一个百发九十中的百里守约。

　　23岁的她，仍然活泼外向，但也间歇性沉默寡言，很少在人前分享真实想法，最喜爱的红楼梦人物从史湘云变成了薛宝钗，每天写一小段教育日记，会利用会员签到积分领免费肥皂，学会烧饭，懂得保持实验室、办公室和家里的整洁。

　　有些变了，有些又没变。
　　她依然看女性主义的电影和书籍，依然幻想着某一天能成为一个教育家或是小说家，依然会在周末赖床，依然会在兴头上骑自行车到菁华，在门口看一眼它的变化，却从来不进去。
　　最重要的一点，她依然拥有心动的能力。
　　在23岁，对16岁喜欢的人心动。

　　从某些方面讲，她并不如从前勇敢，不敢标新立异，不敢做出头鸟，不敢去学校无人的天台或仓库里探险，不敢在人前承认她对江盛仍然念念不忘。
　　但从某些维度看，她似乎比从前更勇敢，敢于走上讲台，敢于承担一些属于她的责任，敢于用行动反抗性别偏见，敢于面对江盛曾经拒绝她的事实，敢于承认也许她曾经做过某个错误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在今天的梦里，她决定遵从本心，做出一个犹豫已久的决定。

　　去联系江盛，就现在。

　　高考失利后的夏天，她常听《盛夏的果实》。燥热的空气里，莫文蔚的声音慵懒又挠人，唱“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歌词弯弯绕绕，现在才走到她心里。

　　她要彻底放弃这段长达七年的称得上是明恋的暗恋，要向江盛重新自我介绍。

　　江盛，你好，我是二十三岁的林淼淼。

　　“谢谢你，林六水。”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他显然愣了一下。
　　“不客气，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走下台，回到属于她的位置上。

　　这一刻，她忽然迷糊了，既然这是一场梦，那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是记忆里16岁的江盛吗？
　　还是她的大脑凭借记忆创造出来的名为“江盛”的综合形象？
　　亦或是她潜意识里想象中的23岁的江盛？

　　她迫切地想知道，23岁的江盛，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班级晨会之后是菁华中学每学期一度的开学典礼，各班涌入翠心湖边的音乐厅。

　　成年人总抱怨，他们的生活缺乏仪式感，因此需要设置某某纪念日的庆祝仪式。好在，这个烦恼对学生群体来说几乎不存在，升学就是对仪式感一词最好的注解。

　　唱国歌升国旗，校长致辞，教师代表发言，学生代表发言，家长代表发言......
　　对身为教师的林淼淼来说，这桩桩件件都充满了熟悉感，却又带着一份新鲜。毕竟此时此刻，她是台下东张西望的学生，而不是需要在开学第一天就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来维持威严的老师。

　　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全体师生宣誓，她举起拳头放在太阳穴边，读着LED大屏幕上的内容。

　　“我们在此铭心相约：一切皆不能将我和祖国的命运分开，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是金钱、还是权势，是疾病、还是劳累。是为志。由此，我将发奋努力，上下求索，勤于思考，勇于实践。是为行。直至民族复兴、天下大同。此心乃敢稍息！是为公。赤子之心山川可鉴。仅以此镌金刊石，以为共勉。”

　　“宣誓人：林淼淼。”
　　“宣誓人：蒋瑶。”
　　“宣誓人：许鑫。”
　　“宣誓人：陈少华。”
　　“宣誓人：吴穹尽。”
　　......

　　许多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仍能发觉江盛没有宣誓。就像高三每一个闹哄哄的大课间，她可以从四十人多人的聊天声中准确提炼出江盛的只言片语。
　　林淼淼转过头，望向最后一排的江盛。

　　他半攥着拳，做着和旁人一样的动作，嘴巴微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大屏幕发出的红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他底迷惘的神色。
　　林淼淼再一次有了这种感觉，高中时的江盛不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他会面带微笑地读完这段话，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他深信不疑，做个菁华人，就是要“立志，努力，为公”。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江盛的视线朝林淼淼这边扫过来，吓得她急忙蹲下，装作在地上捡东西的样子。

　　典礼过后，各回各班，林淼淼又迎来了一节久违的物理课。物理陈老师直接从第二节库仑定律开始讲起，一边上课一边检查同学们的预习成果。
　　震慑于高级教师的气场，明知是梦的她依然吓得不轻，慌忙翻书，试图去拾起那些经历时光洗礼后，却大浪淘沙般残存下来的知识点。

　　经历了四十五分钟的煎熬后，她总算等来了讯号。
　　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也是跑饭的讯号。众人冲出班级，而她，冲向了江盛的座位。

　　“江盛同学，你今天第一天来菁华，应该不知道食堂在哪里，也还没办饭卡吧。这样，我带你去食堂，顺便请你吃个饭吧。”
　　林淼淼身子一斜，挡住江盛的去路。
　　她早已打定主意，管他是真人，纸片人，梦中人，还是记忆里的人，只要是江盛，她通通都要一点点接近。

　　江盛勾起嘴角，轻松地笑了笑，看样子比宣誓时的心情好了不少。
　　“第一，我不是第一天来菁华中学。第二，我知道食堂的位置。第三，我已经提前办了饭卡。”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绿色的饭卡，对着林淼淼扬了扬。

　　林淼淼懊恼地皱了皱眉，她怎么忘了江盛还有潘奕这个老同学在菁华啊。
　　“那没事了，我先走了啊。”她挤出一个笑容，对江盛摆摆手，脚底抹油准备溜走。
　　脸上明明带着失落的表情，却又在下一秒开出了花。

　　“林六水，第一天认识，我请你吃个饭吧。”
　　她转过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接受什么了不得的邀约。
　　“好啊。”

　　排饭的时候，林淼淼灵机一动，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她为何不好好利用这个优势来多了解江盛一点点。
　　于是，就开启了综艺节目中常见的嘉宾问问问环节。

　　“江盛同学，初次见面，我也不太了解你。为了以后更好地做同学，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没问题。”
　　“啊？”
　　“我是说没问题，你问吧。”

　　林淼淼想了想，决定先来几个已知答案的简单问题试试水。
　　“你生日是几号啊？”
　　“11月22日。”
　　她眼睛一亮，对了！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啊？”
　　“潘奕。”
　　她嘴巴一张，又对了！

　　“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书法和摄影。”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正确率不错啊，看来非常可信！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没想过，深蓝吧。”

　　“你有什么欣赏的作家吗？”
　　“加缪、刘慈欣，一下子就只能想到这两个。”

　　“你喜欢什么？就是随便列举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就行了。”
　　“什么意思？”
　　“比如说，如果你问我喜欢什么的话。我会说，我喜欢这个时候，马上有若有似无的桂花味，会有落叶在地上积起来，踩上去的沙沙声让我觉得特别放松。我还喜欢绿色，喜欢刚刚过去的夏天燥热空气里遥远的蝉鸣。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周末，喜欢晚霞，喜欢流动的墨水。拍照的时候，特别喜欢听按下快门的那声喀嚓声。能换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啊，前面的队伍好长啊，感觉排到我们俩还得二十多分钟。你也别大惊小怪，二楼盖浇饭是要这么久的。对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你有一天谈恋爱，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短发，蹦蹦跳跳，很努力，不服输的女生。”

　　她忍不住小声嘟哝：“没想到在我梦里，你还挺给面子的嘛。”

　　“什么？”
　　“没什么。对了，你常看电影吗？能不能推荐一两部电影或者导演？”
　　“诺兰的《星际穿越》，还有娄烨。”
　　“所以你欣赏个人风格比较强烈的导演？”
　　“有时候忍不住想——做人已经不能太强烈了，那做事就应该强烈一点。”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个做事很强烈的人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样的？”
　　“胆子很小，不敢表达，所以作文也写不好，高考的时候语文才考了——呵，想必也考不了多高吧。”
　　......

　　林淼淼在想，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江盛这么坦坦荡荡地聊过天。
　　这么多年，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一直是种分寸感，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没有青春小说或电影里那样轰轰烈烈，她一直小心地维持着少年人自以为优等生的体面。

　　一开始，只是把他当做普通的略带清秀的同班同学，因为位置相隔过远，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流。
　　等渐渐发觉喜欢上他时，便格外珍惜每一次生物走班课的机会。
　　当然也是有说话的，只是都没什么记忆点。也许是讨教一道生物题，可能是吐槽一下孟德尔的运气可真好，或者互相抽背生物技术工程的细节。
　　也有一种可能，是抱怨老金有时候糊里糊涂的，给他们讲题却把自个给绕进去了。

　　她还故作好学，缠着他问“你作文的字是怎么写得这么好看的”。
　　他说，好看也没用，还不是上不了五十分。
　　时间久了，被问得烦了，就丢给她一本字帖和一叠硫酸纸，让她临摹着练。
　　她暗自高兴，又多了不少能和他相处的机会。

　　高三最后三个月，生物走班课也停了，所有人都在焦头烂额地准备语数英考试。她还是偶尔会去班级后门那晒晒太阳，不经意路过他座位边，打个招呼。
　　“老同桌，你好啊。”

　　高考后，她写了体面的告白信，却收到了不怎么体面的拒绝。
　　高复一年，她体面地考上了Z大，却不怎么体面地得知江盛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是一个小一届的菁华学妹。
　　她体面地选择了认输，从此悄悄远离他的交际圈，不再打探他的消息。

　　又过了一阵子，她偶然得知江盛被小学妹婉拒了，却也没什么行动。
　　她只是匿名给他寄了一本《小王子》，附了纸条：你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玫瑰花。
　　趁着情伤之时表达心意，趁虚而入，这不是体面的做法，她想。
　　她只想做某个人的玫瑰花，而不是小狐狸。

　　她不太分得清谈恋爱这个词究竟是属于做人还是做事，大概率是后者吧。
　　做人已经不能太强烈了，那做事就应该强烈一点。
　　体面在感情里是最没用的东西，她才明白过来。
　　是时候该强烈一点了。

　　“江盛。”
　　“嗯？”
　　“我一直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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