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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长安乐
小师妹特训我的成果,说来也好笑:我一手敛形术如今已使得出神入化了。
她要找我出来练剑都难得很,每次见我主动现身就大骂道:“你要是凭敛形术得了领英会头名,师门上下都要以你为耻!”
我不以为意。
突破的契机就快到了。到时候我破入八重境,便是想去那领英会也去不得了。
无情道修炼起来确实快,还兼有平心静气的效果,我近一年来都觉得自己的修养有所提升。
只是可惜了大师兄的剑,要在我手里蒙尘了。
心决末页,是首座最后一点难看懂的感悟。
我查着晋阳君的词典,结果发现有不少恰好是认不出来的那部分字。
今日正好是年关,就彻底把这心决解决了吧。
这么想着,我去寻晋阳君解惑。
首座近来都不在,似乎在忙什么域外战场的事,我来找晋阳君的次数便渐渐多起来,如今已是熟练。
不过是敲门,进门,问声好,就可以开始说正事了。
晋阳君从不为难人。
“你看的很快。”晋阳君神色温和地赞我一句,“将入八重境了?”
“是。”我点着头。“请问师尊这末页是什么内容?”
“末页讲的是一个比喻。”晋阳君看着那些字,表情淡淡,“将'它'比作一棵树,已是倾颓之态,无可挽回,但仍可播种,培育新苗。”
“它是什么?”
这话怎么能只讲一半呢?
“首座只写了这个。”晋阳君从容地笑了声,“其余的,不可妄言,要看你自己体会。”
“……好吧。”我劝自己不要同谜语人较真。
“还有别的事吗?”晋阳君接着问。
要是换作别人这么说,我肯定要怀疑他在撵人,但是晋阳君嘛,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怕我有问题不说,所以总是多问一句,这是他的体贴之处。
奇怪,我难道很像那等喜欢憋着的人吗?
“弟子今日要下山一趟。”
“介意告诉我下山做什么吗?”他温声问我,让我产生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我是个幼童,而他是个循循善诱的讲师。
我好歹有二十岁,虽说比不上晋阳君一千五百岁……
好吧,在他眼里我大概确实与幼童无异了。
我僵着张脸道:“下山点灯,庆祝今年平安。”
我几乎年年去的,只有七年前那次没去。做灯的店家和我,和师尊都是老熟人了。
“那就去吧。”晋阳君没再说什么,给了通行的令牌。
我幼时跟着师尊在衡川世俗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老人家美其名曰体察世情,但我后来就知道,他是怕回了宗门遭师祖骂。
我师祖便是泰星君,师尊说他绝不可能同意正式收我入门。
事实上确实如此。
年关,还未到春节,我和师尊总是提前一步把灯挂起来,被店家说过不少次不懂规矩。
今年大概同样吧。
我御剑不多时就到了衡川上空,修真者耳聪目明,见得人间烟火,听到人声鼎沸,就仿佛是身在人群之中了。
店家模样与去年没什么不同。
他仍在准备春节的灯,见我来了,就示意一旁的竹篓:“小后生,东西在那里,自己做。”
那是已经备好的竹条,细线,连同宣纸和笔墨。
我自认不是个多话的人,没与他多聊,开始扎骨架。
从前我不熟练的时候,扎骨架总会用力过猛,店家就会骂我浪费了好材料,如今我也算是个熟练工了。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观察着我的动作,神色似是满意地道:“你今年还挺高兴,是有什么好事?”
高兴,有吗?
“没什么大事发生,大概就是好事吧。”我随口答道。
店家踱步:“呵,你说说什么是大事?”
“比如我师尊死了。”唯独那一年我没点灯,也确实不该点。
他动作一停,长叹道:“早知他不在了。
唉,生死有命,往年都不好让你节哀。”
“……您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抬起眼来看他。毕竟我没跟他说过这事。
“见你那年没来,往后又都是一个人来的,就知道了。”他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如今也怕死起来了。”
“您真聪明。”我干巴巴地夸奖道。
他看着我,神情沉痛:“傻后生。”
无缘无故的骂我做什么?我夸他还惹他不高兴了。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真是不经夸。
“等我走了,这摊子就给你看着了,”他又不看我了,自顾自的说起话来,“修仙者,帮我看个几百年应当不成问题吧。”
“是的,可是——”
他没待我说完又抢着道:“老头子没有徒弟,就这么一点请求,你不会不同意吧。”
行吧。尊老爱幼是应当的。
“再顺便帮我收个徒——”
他怎么能得寸进尺。
是我这些年做灯没付钱吗?
我记得都付了啊!
他话音一转:“如果有缘遇到的话。”
这店家对缘分看的极重,是以到了这年纪都没收徒。
但我肯定是没这个缘分给他收徒的。
“好的。”我满口答应,当安慰老人家。
他笑得挺开心,摆出各色剪纸让我挑着糊上灯身。
我挑了几个人像,拥挤地站成一片。
做好灯又等它晾干,已快要入夜了。
我向店家告辞,提着灯走了。
其实我没有想着去哪里,只是到处闲逛罢了。
往年都是走到树林里,把灯往树上一挂便算完,今年我却不怎么想这样做。
兴许我今年确实高兴些。
我出了城,坐在一片山崖上吹风。
灯内的烛火微明,远眺便是万家灯火,团圆之日。
倘若我修道是为了见着这些,也是极好的。
一阵稍强的风刮起来,烛火灭了。
我立刻站起身,打算随便找棵树给它挂上。
我都忘了身为修仙者,其实可以不借助外物重新点燃它。
但是烛火突然亮了起来。
一个人影现出身形来。
“大师兄?”我诧异万分。
他怎么也下山了,又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师兄一字一顿地说:“一直。”
一直?他不能是从我下山起就一路跟着吧?
“大师兄下山是为了什么?”我颓丧掩面,只觉得颜面尽失。
“听闻你独自下山,就跟来了。”他竟是真的这么说,且说的毫无愧色。
我话音艰涩:“不必如此,大师兄。下山的路和回去的路我都熟的很。”
他沉默了几息又说:“因为你看上去一直很……难过,就不好让你一个人了。”
啊?这是在说什么?
今日下山后我就跟两人说话,一个说我高兴,一个说我难过?
我还能又高兴又难过不成?
“什么难过?”我疑惑不解。
他却说:“一见你就会知道。”
“我们都知道。”
妄言。
姑且当个笑话听吧。
“大师兄过于担忧了。”我重新盘腿坐下,看着灯内小小一点烛火。“我没什么难过的,今日还挺高兴。”
他皱着眉,像是因为被反驳而感到不快。
可我就是不觉得难过啊,并没有发生什么难过的事。
他不知从何处也捧出一盏灯来。
那是盏做工粗糙的孔明灯,做的人一看就是新手。
他站在山崖边放飞了那盏灯,姿态威严。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还是愿你岁岁长安。”他慎重地祝福我。
“谢谢大师兄。”我向他笑道。
他还是皱着眉,又强制性地放松下来,揉着眉心道:“我少时,家中兄弟颇多,我是长子,习惯了照顾他们。”
他像是要开导我。
“有大师兄这样的长兄在,想必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一定很好吧。”我尴尬地回着话,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开解的。
他却淡声道:“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大师兄虽然看上去严厉,但实则是个面面俱到的好人,这一点有些像晋阳君。
不像小师妹,跟着首座沾了些乱七八糟的习惯。
我收了笑,沉痛地对他说:“节哀。”
“勿要乱用词。”大师兄语气带上无奈。
“世事难料,我已经放下了。”他看着我道,似乎在暗示什么。
也是,大师兄已入九重境,应该早就断绝俗缘了。
我倒好奇他是怎么断俗缘的,毕竟按理来说,待他开始游历,相关的人应该早就死绝了。
我这么想就这么问了。
他道:“人或物,总会留下些什么的。我回去时,侄曾孙尚未退位。”
侄曾孙啊,确实,以凡人的寿命来说,不可能等得到他。
我倒是没想到大师兄是皇室中人。
他说这些话时,也算不上怀念,只像是做陈述:“我做了五十年太子太师,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就放下了。“
“断俗缘,要么放下,要么毁去。”
这话过于决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静默间,小师妹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好啊,你们都跑下山了!”
“你可别胡说,我正经找师尊报了信的。”我摇着头。
大师兄跟着也说:“师尊知道。”
她没说自己是不是偷溜下山。不过就算她真的是自己来的,晋阳君大概也不会怪她。
“我不来,大师兄你一个人给他过节,还是会有些寂寞的吧。”她笑嘻嘻地凑过来看我的花灯,“便是你们不寂寞,我一个人在山上也寂寞的很呐!”
我想说,你误会了,我们没在过节。
谁会在冷风吹拂的山崖上过节?
再说,她这么跑下山,晋阳君岂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这是师兄你自己做的吗?”她蹲在那盏灯前,看着灯罩上映出的人影,“挺不错的啊。这是……拾微真人,师尊,首座,大师兄,二师兄,我……年年岁岁长安乐……”
刚好在店家那里见到合适的剪纸,就用上了,长髯老者,神秀的仙人,捧八卦盘的男子,携长剑的青年,俊秀的少女。
也有一个普通青年,不过糊不上了。
“怎么不见你自己呢?”她问我。
我答她:“没有位置了。”
何况这灯本也不是为我点的。
“这灯送我吧,回去我供起来?”她似是和我商量,手上却用着力,要抢这灯。
大师兄沉默地看着。
放在平时,他应该会斥责的,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就像是让我将这灯舍去。
他这么宠小师妹啊。
我便将灯送给小师妹了。
她提灯在手,扬起眉道:“明年再做的时候,只有你自己就够了,傻师兄。”
“祝你年年岁岁长安乐。”
我略有所感。
确实有所感,隔天跨入新年,我一醒发现自己已入八重境。
像是天道给我发的压岁钱。
好,再见了领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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