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徒

　　次日一早，谢无患便手握莲旬，敲开沈漪房门，“可以走了。”
　　沈漪还是前日那身雪青道袍，白发低束，腰间挂一水蓝小袋，右腕上多了一只竹青色木镯，一只没有任何雕饰的白银细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双手空空，他随意晃晃手指，颇为惬意，抬脚欲走：“走吧。”
　　“公输明要的东西呢？”谢无患拦住他。
　　沈漪抬手晃晃，镯子滑到他小臂，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声，谢无患不知这两只镯子有什么玄机，两只镯子表面都无灵气流转，木镯材质倒是肉眼可见的好，几乎已经玉化，并无多余特点。转念一想，沈漪身上宝贝一向多得很，有几个他没见过的何其正常，也没再追问。
　　二人一前一后踏入草原，迎着天光走去，只留下深浅脚印，和逐渐模糊的背影。
　　经过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谢无患才知这片草原是一片被祭炼过的隐世秘境，要用特定的方式才能寻到和进入，出入口都是固定的，在那片生长了红莲的湖泊处再往西北二十里的密林里。
　　在谢无患的人造浅溪处耽搁了一会儿，他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费老大劲又将小溪填平了，而后在全力加快脚程下，二人很快便到了红莲所在之处。
　　湖畔阵法线路仍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辰时过半，日光正是由微转盛的时候，极大克制了秋水剑的寒阴之性，谢无患留意沈漪朝自己看了一眼，于是后退一步，道：“又有何事？”
　　沈漪将木镯卸下，送了过来：“帮我把这个打开一下，取出里面的秋水之精。”
　　“可以，不过需要交易。”谢无患取过木镯，答。他与沈漪之间，最好还是简单地维持住这种利益交换的关系就好。
　　沈漪点头，他储物镯里东西不少：“你要什么？”
　　毕竟沈漪最宝贝的莲旬就换了一顿鱼吃而已，谢无患相信没有比这更过分的要求了，回答道：“我什么也不要，”没给沈漪反应的时间，视线假意在红莲身上逡巡几转，然后继续说：“我还有几个问题。”
　　谁料沈漪沉了脸色：“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谢无患回：“这就不必担心了，我身上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沈漪愣了一秒，道：“你说，只能问一个。”
　　“你腰上那袋子装的什么；这红莲什么来历，与莲旬剑有何关系；为何你灵力尽失，也能引动红莲与天地之气；以及，公输明所要何物。”
　　沈漪腰上之物，显然是同莲旬剑一般，在功力未失前，也不会收进储物镯的东西；红莲凭其所感乃是天地至灵之物，级别恐与与顾雁所寻至灵之物不差上下，而公输明所需之物，沈漪更是守口如瓶，不曾对他透露半点。
　　谢无患其实最想问的不过那一句，千年前，你为何杀我。再相遇后相处的每一刻，此问无数次涌至过口唇，又碾碎了放回心底，笑自己执念太过，杀就杀了，答案有何意义？
　　或许他在沈漪眼里就像殊羽一刀灭杀的数百修士，甚至未报上姓名就陨落的殊羽自己一样，自以为是个角色，可根本不值一提。
　　沈漪为付灵山做得越多，他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于是他将木镯伸手递回，“如果沈仙长如此为难，那便不用回答了，我们的交易也就此作废。”
　　“为难倒算不上，不过，你的问题确实有些棘手，我说过只能问一个，”沈漪伸手拦住他，示意他将镯子收起，“我便回答第一个吧。”然后取下腰间水蓝色的袋子，解开绳结，扔给谢无患。
　　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瓶，圆肚细颈，装了半瓶绿意蓬勃的液体，谢无患一看瓶子，他竟认得，一时不知作何表情，“裂风谷中，红樱瘴里取得的元生之水？”
　　“不错。”
　　“竟用去这么多了，”谢无患不知沈漪拿去做什么了，在他理念里，元生之水虽然珍贵少见，但作用却非常鸡肋，在以实力为尊的世界中，无法攻击，无法防御，便是再珍奇，也呼声不高，只有那些修幻术一类旁门之道的修士才会趋之若鹜。他晃晃小瓶，说：“既然当初是我二人共同取来，你用去一半，剩下一半归我比较合理吧。”
　　“你拿了有何用？”沈漪奇道，“不如你从储物镯中任取一物，当做我跟你交换。”
　　“不，我就想要这个。”谢无患坚持。
　　“随你。”
　　其实谢无患拿它确实没有多大用处，但他知道这对沈漪一定重要，想要恶心甚至激怒一把沈漪，不曾想沈漪的脾气已好到一种极致，这样都不与他置气，无论谢无患做什么，即使举剑相向，对方依旧八风不动，还会在事发现场安慰他。
　　“发什么呆？秋水之精给我。”
　　得了整整三瓶秋水之精，沈漪便回到阵法处改动线路，不一会就处理好了，凝视红莲与阵法片刻，回头招呼谢无患赶路。
　　草原空旷无际，少有群山遮挡，莫说二十里，便是百里二百里，以谢无患之目力也是一览无余，每一步踏出，眼前景色始终是一成不变的蓝天绿地，就如在原地打转，而密林始终不见踪迹。
　　二十里将尽，谢无患脚程快，即使已经刻意放慢速度，还是领先沈漪一大截，就在谢无患准备询问沈漪为何前方仍不见出口时，眼前一黑，脚下不知道踩中什么，沼泽般的触感猛地将他往下一扯，顷刻之间，便觉身躯下沉大半，冰寒之气攀升至肋下三寸之处。
　　他想抽出莲旬剑劈砍脱困，却忽然感应不到其存在，眼前褐色迷雾遮挡，寒气在他试图以手摸索腰间之剑时，顺势附着上他指尖，蚕食而上，知觉如水般流失，身躯也在动作中再次下沉一尺，他想奋力呼喊，张口无声。
　　“别乱动，”沈漪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冷静地指挥谢无患：“这是九知树瘴气，贸然闯入的人都像你一样，被瘴气擒住，缓缓吸食灵气，最终五感尽失，绝望而死，你该庆幸莲旬救你一命。”
　　九知树，又是传说之中的灵树，谢无患曾经在一本叫《广木经》的古籍上见过，独木成林，需得经过上万年才能成材化形，逐开灵智，成为至刚至阳至正的神木，在瘴气神通见涨的同时，又会多出一手神魂迷障之术。
　　但此树名声着实不太好，其长成需要的灵力实在是巨量，仅靠立于大地，辅以吸收日月之精是绝不足以使其长成的，所以其幼苗本性喜杀戮，最爱扎根荒野村落或是杀伐争斗频发之地，凭借其高超的隐形之术偷袭、捕猎修士，进行那灵气的移花接木之术，提高自己的修为。
　　曾有一个超级宗门，试图移植过一株数千年的九知树，距化形也仅有一步之遥，意图将其驯化作为护宗神树，结果莫说护宗了，用尽储备的天地灵材，也并未使其多长一片树叶，最终还险些葬送全宗的灵脉。
　　谢无患满头大汗，“为何你不早说？”他此刻特别想发疯揍沈漪一顿，这便是沈漪口中普普通通的“密林”？
　　沈漪无辜的声线传来：“你走太远，我没找到机会讲。”
　　这是在报复他，他肯定以及确定。
　　然后他听见沈漪提高音量说道：“九知，放开他。”
　　身上寒气如潮般，涌了几次，渐渐退去了，知觉回流，眼前迷雾散开，白光乍现，无边的密林中跳出一个扎辫孩童来，看也不看他，连跑带跳地扑进沈漪怀里，一边蹭一边呜呜地哭：“沈漪！你怎么那么久不来看我！”
　　沈漪面上竟带了些许的微笑，蹲下回抱住小孩，揉揉他的头发，没说什么，任其在自己身上擦眼泪。
　　小孩哭够了，一把推开沈漪，肉肉的手臂揩去脸颊的泪痕，抽噎着，格外可怜。
　　谢无患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呆呆立在旁边，谁知小孩看了他一眼，又扑进沈漪怀里，双手圈住沈漪脖颈，声音糯糯的：“他的魔气好难吃，我不爱吃，是你说不让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进来，我才抓他的，你凶我！”
　　沈漪被小孩一板一眼的样子逗笑了，看了一眼谢无患默立无语的表情，拍拍小孩的背，说：“可是他身上佩着我的剑呢。”
　　“我认出了莲旬，可是……可是……”小孩凑到沈漪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沈漪摇摇头。
　　小孩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到地上，耍赖：“算了算了，你这次又要去哪里？能不能带上我？我可以保护你！”
　　沈漪不答，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牵着他走到谢无患面前，说：“这是九知，宝树化形。”
　　“谢无患。”谢无患看着小孩扒拉着沈漪大腿，向他投来好奇又探究的眼神，简单吐出三个字，然后扭头过去。
　　而后听到沈漪轻叹，幽幽道：“此名甚好。”
　　谢无患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重逢后沈漪第一次听到他的名，从前的沈漪极其敷衍他，只给他一个“阿青”这般昵称，改名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带着理直气壮的表情回头，却恰好对上沈漪一双秋瞳，带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然后小孩扯了扯沈漪的衣袖，打破了寂静：“恩恩，甚好甚好，我呢我呢？你什么时候给我起名字呢？我不要再叫九知了！我们这个种族，大家都叫九知，我不要这个名字！”
　　沈漪低头看他，淡淡道：“你自己取。”
　　被打击的小孩垂头丧气，被沈漪牵着一步步往林子里走去，生气得一路踢地上的枯叶，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可恶的沈漪，说好雷劫过后来见我，区区雷劫竟然花了三个月，现在才来，来得太晚就算了，竟然没有给我带吃的，没有带吃的就罢了，竟然拒绝给我起名，可恶！可恶！”
　　谢无患有了方才的经验，认命地跟在两人后头，忍受那九知树化形小孩的魔音贯耳，整个林子都回荡了那怨念的声音：“如今竟然要和别的男人出去玩，不带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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