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一把青

　　半个月后，战争局势已经推进到锦州。
　　郭轸在帐篷里看着明天的作战地图，没多久帘子被掀起，一瓶白酒重重压在桌面上。
　　“喝一杯？”
　　来人是九大队中尉。
　　郭轸丢下笔，右手的烟衔到嘴边，拧开酒瓶，也不喝，静静等着来人开口。
　　“第一名，你还记得航校的校训吗？”
　　郭轸笑笑，“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才短短一年半。”九大队中尉笑出声，“我们的信条，还是誓死报国不生还吗？”
　　郭轸举起手中的酒瓶，豪饮一口，没有接话。

　　沉默了许久，中尉发出一声叹息，“以前组织东北抗日联军那会儿，我们九大队的人最积极不过。”
　　郭轸盯着手头的酒，“九大队，一半东北人。”
　　“是啊，现在，就剩我一个。”
　　郭轸半仰着头，脸上的胡茬和眼中的血丝让他显得无比憔悴，连带着搁浅在眉头的发梢也毫无当年的桀骜不驯，他看到帐篷顶上潦草挂上的灯泡，散发着幽暗橙黄的光芒，引来一群小小飞蛾，乐此不疲向玻璃撞去，和从前一样。
　　“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张之初、沙明亮骂我。”郭轸带着笑，“他们说，去你妈的分队长，老子当初使出吃奶的劲打下几架鬼子飞机才救下的村子，你他妈的，说打就打。”
　　九大队中尉听了也笑，“那些同学不仅骂，他们还笑呢。我们开战斗机，只在天上打日本人的，现在战斗机他妈的当轰炸机、侦察机攻击机用，打地上爬的陆军，还归陆军管？哈，听了真他马的让人笑掉大牙。”
　　郭轸长长吐出一口烟，“真羡慕他们啊，他们躺在南京烈士陵里，无聊了，就看看紫金山的风景。”
　　“是啊，起码还他马是个烈士。”
　　两人笑起来，碰了一下酒瓶，中尉瞄到郭轸桌上重复的地图标注，盯着郭轸道，“听说哪个女学生来了东北，看来是真的。”
　　郭轸摇摇头，自嘲道，“第一名没本事，女学生要跑，拦不住。”
　　话到这里，中尉临走前拍了拍郭轸，说道，“仗，打了有输就有赢，人，走了就走了。这点，我可不比你郭轸差。”
　　耳边的轰鸣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小，郭轸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他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起来，是无止境的战争，飞机的轰鸣，高空独身一人的寒冷，飞机的下方是他半个月经过无数次的村庄，无数次低头回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无数次失望而归，眼前只有轰炸过后的一片废墟，他突然感觉到机身的摇晃，左侧的机翼被流弹击中，耳边无线电里又传来了张之初的呼救声，“分队长，救我分队长……”
　　郭轸用力睁开眼睛，终于在画面进行到下一秒前醒来，转身回望四周，却发现只有自己。烟头一支接着一支被丢弃在铁皮盒子里，他只好在烟雾缭绕中静静等到天亮。
　　今天和往常一样，他的任务是带着分队侦察对方的相关情报。当然，没有人在乎侦察任务除结果外是什么样的。
　　像之前一样，他们在空中稍作盘旋，打算前往下一个基地侦察。但长期作战给了郭轸一种过人的敏锐直觉，他本能的察觉出危险，“十一大队第一分队，侦察察觉异常，向上级报告申请回航。”
　　无线电那边却停顿了许久，“十一大队第一分队，此次任务紧急，请按原先计划前往下一个基地，收到回复。”
　　“分队长，怎么办？我们要继续往前飞吗？”
　　“跟着我往前飞。你们俩注意地面情况。”
　　“是！”
　　果然没多久，地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是导弹！注意提高飞行高度！”
　　下一秒，郭轸就感觉到机身剧烈的颤抖，是机翼被打中了。
　　“cao 它马！你们两个返航，不用管我！”
　　两个新上战场的年轻人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架势，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进该退，“分队长，你还好吗分队长？”
　　郭轸双手用力拉着拉杆，额头上是硕大的汗滴和暴起的青筋，“他马的给我回去！要陪老子一起死吗？”
　　已经来不及去管别的，他奋力让飞机朝哪个熟悉的方向飞去，但还没来得及拉开降落伞，眼前已经是一大片青葱庄稼。
　　耳边无线电嗡嗡作响，郭轸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道，“cao你马！老jiang你听到了吗！我cao你马！”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被无边无际的痛苦和黑暗包围……
　　终于，要结束了吗？

　　朱青这些天跟着葛大娘坐在炕上学剪纸，她想到当初和师娘布置汪影和王刚的新房时师娘剪的喜字，师娘不知道，她偷偷藏了一张，就夹在床头的书里。她来这里半个月，时常能看到飞机低空飞过。
　　那声巨响传来的时候，朱青冲了出去，她知道，郭轸也在东北。

　　郭轸有时好似从黑暗中走了几个世纪般，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就连呼吸都不曾放过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被丢弃在汪洋大海中，在黑暗中被狂风暴雨和巨大的漩涡裹挟，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多时候，他像是回到了天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疾风，他想，应该是在海南或者曾母暗沙群岛上空，因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炎热潮湿，但总是在下一秒又回到天寒地冻的东北，跌落在严寒的地窖中，冻住他的血脉……在飘荡几百个世纪后，终于在某个酷热难耐的梦里，他看到一抹光亮朝他走来……
　　郭轸掀起沉重的眼皮，终于看清床前趴睡着的人。
　　“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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