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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前夕
贾诩忽然觉得,穿越到三国是个很尴尬的事。若是架空穿越,说不得能够用《孙子兵法》出来显摆一番,抑或抄袭圣人言行来自抬身价,若想要盗用后人诗文,又在格律体制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者,即使做个历史学术大盗,自己亦无通透理解,更无论与他人言传身授了。
贾诩埋怨老天将他空投于此乱世,又不得给他开个外挂玩玩。他是美玉蒙尘,
他细胳膊悬空端着一方砚台,冷不防手一抖,斜里飞出一滴墨汁;再一抖,一滴墨汁又空悬而下。
李傕握着根毛笔,眼皮一挑斜眼睨他喝斥道:“本将军是让你来作画的?拿好!”
贾诩唯唯诺诺道:“谢将军夸奖。”
李傕没好气地问:“我何时夸你?”
贾诩挺起胸膛灿然一笑,得意道:“将军说我画画得好!”
李傕忽然有种孕吐的冲动。
贾诩见着李傕的脸色,怕他记恨自己,忙解释道:“其实小的是拿好了的,但不知怎的那墨汁就自己跳了出来。”
李傕没好气地说:“那便再让它跳出来给本将军看看。”其实你还不如不解释。
贾诩一脸诧异问:“将军可是真要看?”
李傕坚定点头。
于是,贾诩在李将军殷隼注视之下,缓缓抬手,倒出一滴墨汁。那墨汁颇有灵性,一个旋转,停在了将军衣衿上,并且程无限扩张之势。
然而,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猛无声,竟不知不觉中掩饰掉其自身的荒诞不经来,显得有些理所应当。
李傕与贾诩俱都是从容淡定地注视那一滴墨汁,均不发一言,任其恣肆来。
两人面面相觑。
半晌,李傕方冷静却压抑不住咆哮地怒吼一声:“滚!”
贾诩闻言抬了脚便准备抹油,却似想起什么便又收回脚来,搓着手诚挚地询问:“不知将军是想小的横着滚,竖着滚,或缓慢地,亦或是‘咻’地一下……”说着还作出个“咻”的手势,形象及了。
李傕不等他说完,腾地战了起来,那砚台不经这巨变,啪地从桌面跌到了地上。他三步并作一步,一手提着贾诩的衣领,把他扔了出去。
贾诩忽然觉得,他会飞了。复又觉得忘了什么似的,回头朝李傕喊道:“谢将军抬举!”是的,一拎,一抬,一举,一扔的恩情。
亦是不知怎的,门,啪地,自己便关上了自己。
门内的李傕用手指揉揉自己眉心,叹口气,又似乎是笑了。
贾诩是二月末被李傕要来的,此刻已是五月初。
据李府下人回忆,将军的新侍从被将军拎衣领扔出门,是隔三差五便要上演一次。初始时,下人们惊异围观,万众瞩目着要看贾诩的好戏,然而让他们失望的事情屡屡发生,隔天贾诩依旧伺候将军写字,而将军依旧咆哮着将他扔出来。如此一来二去,下人们看戏的心理也收敛了许多,渐渐只剩一些人探头探脑,而后麻木到无人问津,习以为常。
其实,他们甚至觉得他们家将军乐在其中,当然,这事谁也不愿意挑明。
贾诩本能地不想接近李傕,小算盘上敲的是,自己得罪得罪大将军,他一怒之下把自己赶走倒也是好的。奈何这将军油盐不进,甚至是乐此不疲,似乎是在单调的军旅生活中找到了意思娱乐的意思。于是,他郁闷了。但他又总不能做到俯首帖耳,有时明明是嘴上贴封条,不知怎的在他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嘴便自己不争气地动了。
他皱着眉,简直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李傕见着贾诩不情不愿的样子便心情大好,不由笑道:“何须想,本将军赐你几个便是。”
贾诩一点恭敬的说:“怎敢劳将军费心。”
李傕奸笑道:“本将军关爱下属,事必攻亲。”
贾诩连忙推辞:“将军攻德无量,小的受不起,万万受不起!”
……
其实,这亦只是贾诩的幻想罢了。
打三月起,东边便一直传来消息,或是十常侍今日诬陷了某位谏议大夫,或是明日何太后又扇了董太后一个大耳刮子,或是哪也里曹操又进了哪位人妻的房间,洛阳的白菜涨了三五七个铜板,茶肆的茶钱又降了几分几厘。反正大到袁绍曹操等人立刘辩为王,小到何国舅今日几时回家吃得如何吃后拉了几次屎,均有详细报道。贾诩咋舌,不得不感叹狗仔队古已有之,八卦事业生生不息。
五月刚刚开了头,贾诩砸砸嘴,感叹五月真是个奔走的好日子。
今日将军容光满面,清早把自己扒下床说是要吃城那一头的糖炒栗子。贾诩忙吩咐士卒去买,李傕大手一挥:“不必麻烦。”
贾诩一脸灿烂:“将军真是体恤下属,大将之风。”
李傕一笑,也不谦虚:“那是自然,好钢用在刀刃上。”
闻言,贾诩连忙换上一脸受教的表情赞叹:“将军不愧是宅心仁厚,杀敌时居然能想到把刀背留给对手逃生!”
李傕笑容一滞,转而阴霾复生:“看来本将军须多多磨刀才是。”
贾诩作势传唤士卒,李傕却伸手阻拦,贾诩不明所以问道:“将军不是要磨刀?”
李傕笑答:“本将军更爱磨刀背。”
随即拍拍贾诩肩头,贾诩无奈望天:“将军,您知道,我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适。”
李傕笑容可掬:“不去,便拿你回炉重塑罢。”
贾诩咬牙,撒腿小跑。
到了正午,贾诩方踏完了一半回程的路。手上一包糖炒栗子干瘪地躺着,那是他千挑万选挑出来的精华,颗颗干瘪,粒粒硬朗,嗑不死大将军他便不知糖是如何把栗子炒了的。
只是,万万未曾料到贼老天招呼也不打,忽的下起瓢泼大雨来,只得把栗子往怀里一揣,抱头撒腿也不知往哪里个有顶的地方跑了去。只是待他再抬头,人已是不知被自己带到将军府背后某条河边的某个洞中了。洞外雨帘不断,洞内漆黑潮湿,偶或听见几声怪叫,间或夹杂一些看不清楚的生物飞速移动,贾诩有种问候李傕全家的欲望。
贾诩双手环抱,并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呆愣半天,转而盯着自己的鞋子发呆,顺便按了按怀里的栗子,本想拿出来果腹,却又叹了口气。
他的眉毛和眼睫均沾上了水汽,几丝黑发亦贴在了脸颊,朦朦胧胧。
忽然看见一双武靴靠了过来,那靴子上雨水泥浆沾了大半,李傕撑着一把大油纸伞,面上揶揄:“怎的跑到此处来了。”
贾诩头也不抬,低低地不满道:“乘凉。”
李傕略有不悦:“本将军的栗子呢?”
贾诩往怀里一掏一递,李傕一把抓过,扔在地上。
贾诩炸毛跳起,对准李傕大吼:“你他妈别欺人太甚!”
李傕怒极反笑,扔了伞,伸手将贾诩困在双臂里居高临下:“人?哪里有人?不过一刍狗。”
贾诩咬牙,目光晶莹,万恶的阶级社会。
李傕捏捏他的脸,拉向一边,好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不是刍狗是什么?”
贾诩没头没脑:“走狗。”
李傕撇撇嘴:“本将军偏就是看不得你装模作样的嘴脸。”
贾诩道:“人在屋檐下,哪的不低头。”
李傕嗤笑:“本将军自以为是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
贾诩道:“将军抬举,小人无能。”
李傕正色道:“牛辅平白波军时,你所献的计策甚妙。若他听从你的献言,今日想必也不会退守至此。你却是不肯归从于我,反对我戒备重重。本将军那一点不比那匹夫强?”
贾诩不置可否。
说罢,李傕从衣襟里掏出一包东西递与贾诩,贾诩一摸,还是热乎的,不过是纸袋子周遭溅了零星几滴雨水。打开一看,端的是同一家的糖炒栗子。抬头再看李傕,那刚刚而立之年的将军,殷隼锐利,瘦削刚劲,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染上一股子流气的桀骜。他亦无言,伸手揉揉贾诩的头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力一掐贾诩白嫩的脸颊。
“啊——”少年脆生生的叫声惊得雷声轰鸣,眸子里的晶亮毫不客气地迸了出来。
李傕这才满意道:“本将军虽对你恩泽广漠,你也无须感激得涕泪纵横才是。”
贾诩抽泣着骂道:“你才涕泪纵横!你们全家都涕泪纵横!就连你们家门口养的那头猪都涕泪纵横!”顺手抓一把栗子,一口扪下。
却忘了,那栗子还是带着壳的。于是,真的是涕泪纵横了。
李傕转身望向雨幕,低低叹道:“若式儿在世,也该与你一般大了。”
六月,董卓进京,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随卓入洛阳。腥风血雨,英雄义气,这,才要真正开始了。
李傕近日非比寻常地忙,甚至忘了捉弄贾诩,弄得贾诩反而有种遭冷落的后宫妃子般怅惘的闺怨之情。他摇摇头,摔掉那飘渺的想法。
其实最近他想不明白的事是,李式不是李傕之子么,之后李傕郭汜交战,曾把李式合同李桓一同抵为人质。为何听李傕的口气,明显是李式已不在人世。忽的心头异样,原来李傕竟把自己当作他儿子般养了起来,就觉得不是滋味,老子两辈子加起来,做你大哥都行了。
正想着,李傕便推门而入,却不想贾诩正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捻这竹签在李傕书桌上打盹儿,脑袋一低一低,活脱脱的钓鱼姿态一扫李傕心里多日的紧张。
可他还是一拍桌子,震得毛笔横飞。贾诩一惊,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半晌才手忙脚乱地爬起,一脸不满地望着李傕。
李傕坐下,贾诩奉茶,李傕也不看他一眼,径自打起盹儿来。贾诩拿着茶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相持之下一站便是大半夜。
李傕可算是醒了,贾诩腿已经发抖:“谢将军睡醒!”
李傕失笑,招呼他坐下。
此时房内已然是烛火跳跃,李傕剪了剪灯芯,唤下人拿了两碗粥上来,与贾诩对坐在一张小几边吃粥。
吃了小半会儿,贾诩终于是憋不住了:“敢问将军,可是要举兵入洛阳?”
李傕也不讶异,含笑点头。
贾诩又问:“那,将军不打算带我去?”
李傕点头。
贾诩一拍桌子:“不行!老子要去!”
李傕一吼:“竖子!……坐下!”
贾诩翘起二郎腿,完全忘记自己是在求人,斜眼看着李傕,嘴翘得老高:“老子不是你儿子。”
李傕略有不悦,眼神鹰隼般锐利:“李耳做我老子,老子还嫌他老了。你又知道什么了?”
贾诩耸肩,蔫蔫地说:“将军,你待我好,我知道的。”
李傕却调开了话题,说:“前几日你给我的《敌戒》与《十思》,写得不错。”
贾诩却把话题绕了回来:“再好又如何,将军是不会听的。却又不肯带我去。”
李傕也不用正眼看贾诩,盯着烛光微叹:“莫闹,战场不是书房,任你进出么。”
贾诩觉得这不行,剧情不是这样发展的,若他不在,将来李郭大战,而后曹操发兵西凉,说不定都得变了味道,又不知历史会如何了,便撕破脸皮耍无赖:“将军有狼子野心,我本就已在狼窝里了,有甚安不安全的。将军莫以为我不知道,您志在何处,我不便多说。”
李傕叹气,两人对坐,木几上只剩两只碗,一站油灯,火苗跳跃,影影绰绰。天地都十分安静。
贾诩低垂眼眸,李傕静静看着贾诩幼嫩的脸庞,两人靠得很近,他鼻息喷在贾诩脸上,气氛有些该死的暧昧。
李傕静静的起身,讲一只草编的蚂蚱放在贾诩面前,摸摸他额发:“我并未把你看作儿子,只觉得你与他人不一样,与你有种亲近之感。但你心思单纯,智谋超群,佯装低顺实则桀骜,我不想把你收为谋士。我李傕年已而立,却从无半个友人能掏心挖肺地相交一番。我视你为友罢了。”
贾诩觉得昏暗的烛火把世界晕染得荒诞不经起来,李傕鹰隼般的容颜荡漾出温柔的气味,狼一般狠戾的人竟是如此寂寞。他该对他好一些的。
起身作揖,难得正容一次:“李将军,我与你相处这段时日虽短,却知道将军有勇有谋,治军则宽严相济,处事则深谋远虑。将军有大志,天下人何尝不有,却是感想不敢做罢了。我与人交友,从不问是非,只问情真。你待我好,可我生性如此,不愿为人谋,但也不是不知报恩的小人。此去艰险,世事难料,天意难测,还请将军让诩随你同行,关键时刻,或有些用处。我却也知道,你不会完全信任我,我只相你保证,永不加害与你。”
弄了那么久,原来李傕是既把他当儿子,又想与他做朋友。闷骚男,居然做了个草蚂蚱,以为自己是小孩儿么。
不过那蚂蚱挺漂亮的就是了。
贾诩把蚂蚱捧在手心,屁颠屁颠跑了去。
李傕心中有些怅惘,自己怎的和一小儿较真了。
于是第二日,李将军的大军中多了量马车。
李傕:“贾诩,给本将军斟茶。”
贾诩一脸关切:“将军伤势如何?”
李傕诧异:“本将军何时受伤了?”
贾诩:“那请将军自己斟吧。”
李傕忍怒,咬牙:“贾诩!”
……
贾诩:“将军,请用茶。”
李傕不自在地看他一眼,半晌憋出两颗字:“多谢。”
……
你们……你们当这是郊游么……
贾诩拉开车窗,极目远眺,眼眸在李傕看不见的刹那放出精光,却转瞬即逝。
若要保全天下……
情与义,情与义,自古难两全。
贾诩闭眼,再睁开,那眼眸中多了十分的坚毅出来。心下已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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