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霁月安静听着，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一场血色花雨，她却觉着比天涯何处的湮灭更令她难受。

　　一时间她竟恍惚自己曾见证过数百年深情转薄，也曾于举世之寡情中觅得过一个值得，而她却把他弄丢了。

　　大脑深处传出丝丝钝痛，不严重，可伴之而来的眩晕与心悸却迫使她双手抱住脑袋，一阵瑟缩。

　　“霁月。”吴涧低低唤她一声。她脸色实在难看，他心里着急，又不敢随便动她。

　　仿佛被什么召唤着，此时的霁月心震如擂鼓，眼前闪过无数模糊虚影，却半个都捉不住，脑中有根弦绷得死紧，她本能将身子转到西南方向，眯起眼睛竭力往前望，目光似要穿透数不清的行人与屋舍，看进很远很远的远方。

　　极突然的，她的视线被一双狭长瑞凤眼截住。

　　风情眼，深情眸……如此似曾相识，她脑中绷紧的弦遽然断裂，有什么正呼之欲出。

　　“你是不是……”一个名字从心间滚到喉头，几欲脱口。

　　“姑娘，麻烦让让——”恰在此时，一人却从身后撞了她一下。

　　她回魂似的望去，只见一面若白玉的公子着一袭胜雪白衣，正缓缓朝她展出一抹笑。那笑容极尽标准，好似一早便精心设计好弧度一般，瞧着怪瘆人。

　　霁月下意识瞧向吴涧，竟见他神色也有些古怪，眸中隐着几分警惕，直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

　　“你认识他么？”

　　听见她问，他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转而问她：“你刚刚不舒服么？”

　　经那白衣公子一打岔，霁月原本几欲抓住的残影早已轻飘飘溜走，她晃晃脑袋，确认现已无碍，便未再追究：“可能是饿得头晕。”

　　太阳落山，已有店铺点亮了门口的灯笼，吴涧觑了眼那一跳一跳的火光：“时候确已不早了，我们去用饭吧。”

　　霁月上岸时间虽短，至今却已停驻过大大小小十来座城，同世代守着一亩三分地种田为生的老百姓相比，是个见多识广的人间流浪客。

　　不过，她显然不能算够格的美食品鉴师，同一样食物无论出自上好酒楼还是路边摊位，吃进她嘴里都成了一个味道。

　　为防吴涧在口腹之欲上多做破费，她特意一早便将自己舌头不中用的事告知于他，可这厮仍旧屡教不改。

　　他似乎从不懂何谓来日方长，总想着尽早、尽快把好东西一股脑塞给她。

　　譬如此刻，二人身处系州城最名贵酒楼的最上等包房，霁月正竭尽全力体会着此地招牌髓饼与别处的不同。

　　“你可喜欢系州城？”还不待她品鉴出个所以然，吴涧忽地问道。

　　“喜欢啊。”她喜欢这世间的一切地方，从南到北，由西至东，每座城都有其独具的可爱之处。

　　“那我们在此多留几日如何？”

　　“我自然觉着好，可你不是要寻仇家？”真奇怪，这些日子以来，霁月发现于寻仇一事，他似乎还不及她着急。

　　“总归都已等了这么多年，早两日晚两日也并无什么差别。”吴涧解释道：“清明就快到了，届时新死的鬼魂可能借身上未散尽的阳气，偷溜至一些小城作祟。系州城大，相对安全些。”

　　“清明节？”霁月起了兴致：“这个节日大家通常如何过？”

　　在人界，不同的节日，人们有不同的习俗，她虽早有耳闻，却从未有切身体验的机会，而此刻她总算等到了自上岸后的第一个节日。

　　“踏青、荡秋千、放纸鸢、蒸食蒿饼青团……总之会很热闹。”对上她兴奋的目光，吴涧刻意略去了祭奠、扫墓等令人不甚愉悦的环节。

　　“那清明前夜我要晚些睡觉！”霁月一本正经做出这个自认甚是伟大的决定。

　　“不怕翌日起不来床么？”

　　“但我一定要做第一个对你说清明节快乐的人啊！”霁月龇出一口小白牙。

　　吴涧凝视她良久，而后道：“……好！”

　　清明前夜，霁月熬鹰似的瞪着双眼，生生将自己熬到三更天，果然如愿做了第一个对吴涧说“清明节快乐”的人。

　　翌日，因她白日不能现形，无法参与插柳等活动，吴涧便特意在腰间替她挂了个女子喜欢戴在鬓边的杨柳球。

　　《岁时百问》有载：“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拂堤杨柳醉于清晨的薄薄春烟里，朦胧也冥迷。

　　路上遍布踏青寻春之人，瞧着热闹非凡，只是……

　　“吴涧，清明节大家要穿白衣裳么？”走了一会儿后，霁月打量着身旁路过的男男女女，发出此问。

　　“有些人是要的，”吴涧为她解惑：“除去踏青游玩，清明还有一重要习俗——祭祀扫墓。着白衣者大抵都有过世的亲人要祭拜，因你我皆没有，我便不曾讲与你听。”

　　“这儿的人死后都葬在同一处么？”

　　“自是葬于哪里的都有，你何来此问？”

　　“你瞧，他们之中大部分都在往那个方向走。”霁月不辨东西南北，又现不出形来，遂直接扯过吴涧的手，借他的食指指了个方向。

　　两手相触的一瞬，吴涧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回，却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先懵了数秒，而后才勉强辨出方位。

　　西南。

　　竟是西南？！

　　见他神色古怪，霁月不解：“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同你讲过‘山外山通三界，系州城汇七方’？”不待她答，他即继续道：“这西南角便是那七方之外的第八方。”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霁月头头是道地分析：“西南方向少有车马往来，亦无路人叨扰，入土者也能睡得清静些。”

　　闻言，吴涧却摇摇头：“除非一心求死，这儿的人通常是不去那边的……”

　　原来，系州城西南方向本是一片密林，曾经纵因常有猛兽出没而人烟稀少，却也不至全然与外界隔绝。但不知自何时起，密林之内司南失灵，人一旦进入其中，必不辨东南西北，兜兜转转总会绕回原地。

　　“这些年来，便从没人能越过那片林子？”霁月深感讶异。

　　“关于它，我也只读过百年前的记载，至少截至那时，是没有的。”可这世间诸事瞬息万变，后来如何谁又能说得清呢？

　　“不过……”吴涧细细回忆一番，又道：“确有一醉汉曾深入林中腹地，虽未能自另一头穿出去，却也见了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谈及此行见闻，他神色恍惚，只说在里头瞧见了一道天堑，将整片林子从中间割裂开来，而后他醉意上涌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即又退回了林子外缘。当时大家皆认为他是喝多了，在说浑话，此事便不了了之。”

　　“那要不我们进去探探？”神秘的东西对霁月这种无知无畏的小姑娘总是很有吸引力。

　　“霁月，别对那片林子动心思。”说这话时，他神色极为严肃：“醉汉之后，再进到那片林子的人都死了。”

　　“死？”霁月倒抽半口冷气：“不是说……就仅仅是迷路么？”

　　“撰书者亦不知其间出了什么变故，林子里头似有什么邪物，杀手下得很突然。”

　　当年因那醉汉之事，许多人如霁月一般，被勾起好奇心，开始成群结队地进林探秘。

　　第一批死者是三个十余岁的孩子，入林后一直没什么音信，城中年轻力壮的汉子接连进去找寻，却也都折在了里头。此后城中人再不敢贸然进林，一时束手无策。

　　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六天，直到有人在林外发现了一具血肉被吸干的尸体，明显非凡人所为，其上还附着张字条‘擅闯者死，好自为之’。

　　为此，系州城内还人心惶惶过一阵儿，但百十年后风波淡去，仍有自负胆大者进林，可想而知无人生还。再往后，便没不怕死的敢拿着性命去林子里赌了。

　　“所以，我们不要去蹚这趟浑水，”吴涧画着大饼做最后的叮嘱：“清明一过，明早我们便动身前往东留，那儿有最好吃的点心、最繁华的街道、最热闹的节日……你一定会很喜欢。”

　　“好！”霁月从善如流应下。

　　当夜，吴涧带她去放了纸鸢。

　　这纸鸢乃他亲手制成，上头绘的图案是月亮，远远瞧着，竟似真的一样。拉线上缀了一串串彩色小灯笼，像是闪烁的明星。

　　星河捧月，辉映皎洁。

　　“来许愿望吧！”吴涧笑笑：“可以许两个，我的也交给你来许。”

　　“第一个，愿吴涧与我皆平安康健，我们岁岁年年长相伴。”

　　意料之外，她第一个愿望便与他有关。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吴涧转头看她的脸。

　　月光与灯光之间，她眼里闪着第三种光，较前两者犹更亮些。

　　“第二个嘛……”霁月抿唇思量片刻，双手合十，神色无比虔诚：“希望我能够尽快见到那位以仙力护我魂魄的仙君。”

　　吴涧扯风筝线的手一顿：“你便这么盼着见他？”

　　“自然！”霁月一脸理所当然：“你知道的，我最初入这人间，便是为着寻他。难道你不想尽早找到你的仇人么？”

　　找仇人？他似乎已有数日未认真思量过这回事，以至于此时乍又听闻先怔了半晌。

　　仇恨恰似生在潮湿角落里的苔藓，心下阴雨连绵则随处可见，而一旦心房被照进一束光，便不会再有心思留意它了。原来再阴鸷沉郁之人，哪怕心里发了霉，长出一圈圈腐朽的黑斑，其骨子里都还是贪光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倘若他愿意放下噩梦般缠了他二十年的仇恨，原谅过往经历的一切丑恶、痛苦和卑劣，就能放过如今好不容易才踏进人间的自己？

　　“或许吧……”思绪尚未厘清，他答得模棱两可，心猿意马地剪断风筝线，目送夜风载着纸鸢，带霁月的两个愿望飞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