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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听得多少?”
刘老夫人拄杖忧叹,暮雨已与刘堂主将王氏扶至靠椅上,掐按人中试探,呼吸如常。
满堂只余烛泪声。
“她既已撞见,便对外称病,关在厢房里静养。”
刘清华抹着冷汗迭声应允。“大殓已成,明日推说暑气侵体、速速下葬!”
众人鱼贯而出,各寻安置。
回廊月影下,罗青步步紧随暮雨身后,直至客卧门吱呀一响,少年倏然转身:“既知凶险,何必相随?”
“先前应允入画,”画师笑倚朱门,好似猫得老鼠,十分稀奇。
“可记得'兴尽方散'?”
暮雨不语,只重重阖了厢门,劲风卷着尘灰扑了浪子一脸,那人也不恼,拈着漆灰轻笑去也。
他不知,浪笔罗青除却丹青妙手,他若筹求某物,磨人的功夫也很了得。
日影西斜,罗青方慵懒起身。金玉堂出手阔绰、待客有道,一应用具皆是上乘。他随意叠了织锦衾、青盐漱齿罢信步出庭,细细打量周遭。见山石错落,郁木葱茂,修整且不失野趣,应有高手指点。
他负手闲游半晌,欲寻灵堂。石径斗折蛇行,忽地失了方向,一头栽进乱花拂柳中。冷泉清音自后递来:“在这做甚?”
暮雨独立在荼蘼花架下,月白绸衣衬得玉面含霜,腕间缠裹着薄纱,隐隐渗出血色。
似是察觉目光,少年忽如受惊寒雀,匆匆掠过花间。
“慢些!”
花影未定,罗青提步追去,忽闻炊烟裹着炙肉香蒸腾而来。
原是到了仆役膳院。正值时辰,人高乌木桶沿廊排开,粟米堆尖,熏鸡盖顶。素衣仆役端食盒分饭,管事丫鬟提了径自往内院去,护院就地扒饭,因逢丧事人人皆有烧鸡熏肉,有嗜饮者再提壶曲酒,笑骂自得。
待廊空人散,暮雨足尖轻点,掠上廊顶奔走。罗青方踏出半步,恰撞上那络腮胡提酒醉醺醺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先生怎在此!”
这汉子惊得酒囊落地,忙不迭地追来,罗青趁机借力翻飞上廊道。
登高望远,别是一番景象。檐角峨眉含笑重瓣香涌,罗青攀枝远眺。偶有微风拂花落粉,呛得他连声喷嚏,惊起栖鸟。
他揉鼻子慨叹间,暮雨已潜入闺房。
厢门微掩,满地枯芳。
王氏丧女心碎,尚未打理闺中物什。暮雨轻推门扇,薄纱因风漫卷。小轩窗花影斜移、鎏金凤纹奁嵌铜镜,早落一层尘土。暮雨信手取下瓣形漆盒,香膏甚是甜腻。这并非那夜棺中异香,那香似掺杂百种花蕊,又添了奇毒,不知是哪门哪派秘制,实在阴险。
暮雨搁下脂粉匣,转身见案上摆着铜胎香炉,半炉灰形不散,必是名扬天下的冷魂篆。此香凝神清心,最宜消夏。
桁架上襦裙堆叠,暮雨不便翻动,行至榻前。箱床上薄衾犹存卧痕,依稀可见佳人懒起梳妆。枕旁落钗一支,俯身欲拾时,奇香骤散袭来!
此香竟渗入枕席,经日不散。少年掀开薄衾,搜查无果。退身时头冠碰及床幔——
镂空金香囊叮咚垂落。
暮雨托起轻嗅,香囊梨香馥郁。他以素帕裹着收进蹀躞,掩门归堂。正堂内,刘清华正端茶欲饮,见人即弃盏相迎。暮雨落座掷出香囊:“此物出自江南雪落坊?”
“正是!”刘清华颤声应答,“小女素爱精巧玩意......”
“毒藏香中。若非令爱素爱峨眉含笑,花叶中和毒性,此刻哪有命在?”少年提笔疾书,不多时写就药方。
“余毒已入肌理。五日药浴,三日服丹,值此数月方能散尽。”
刘堂主急接住药方,喜道:“然真凶仍藏庄中,恳请门主示下擒拿贼人!”
“静观其变。”暮雨径自推开书斋门,“江湖自有人等不得。”檀木架前,刘堂主旋动架上白瓷瓶,机关闷响,架后自有一番天地。二人甫入,墙壁翻转如初。
狭道内烛火通明,道上砖石,皆金银所铸。
少年步履飞快,刘清华暗中道苦跟上。至转角处,暮雨驻足回身。百尺下依稀可见暗河汩汩流淌。
“南下岷江结亲,原定了哪家?”
“嘉州龙游盐帮燕淳长子燕荣、戎州刺史殷晏次子殷易、泸州富商薛万寿也曾有意攀亲结故。三家势力盘根错节,刘某不敢贸然查探。”
“你倒乖觉,三家非富即贵,最属意何人?”
刘清华干笑了两声:“自然是殷公子,小人刀口舔血虚度半载,唯愿小女此生富贵,哪有不应官家婚事的道理。”
“此行几人知晓?”
“仅吩咐了几位心腹管事并贴身小厮。不过......”他喉结滚动,“我内人晕船,又时常相伴同往。只得配些药。若知夫人脾性,见求医便可知我动向。”
“此人心思缜密,今夜便送小姐下山,免夜长梦多。”
刘清华躬身应允。
夜深。
西厢,浅浅饮尽汤药,侍女端盏离去。
微灯如豆,映出满心愁思。自那夜惊鸿一瞥,如今侥幸偷生,本不该贪念风月。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但求君心似我心,只恨窗棂轻叩三声,已来人迎她下山。她抚鬓理钗,换上紫绢洒金襦、团窠锦半臂笼住病体,方应声推开门扇。
婢女双髻缀红绳作农妇打扮,透着些娇憨。
“小姐这身素雅,罗郎见了定欢喜。”
“贫嘴。”
沿□□徐行,残瓣委地——先前满园峨眉含笑,不过数日竟凋敝至此。此番下山养病,可能回故园折花细赏?行至堂下,悄悄瞥罗郎,霞色漫过耳畔。老夫人攥着孙女的手细细叮咛,浅浅连声应和,不见母亲禁不住终是湿了杏眼。
月下蹄声轻点。
“好俊的马儿!”浅浅脱口赞道。
这马混体雪白、薄汗若血。
“你只需拍拍它右肩,便十分温驯,放缰后它自会回来寻我。”
夜风起,她放下幂蓠垂纱,任骏马驮着未诉衷肠,隐入山林。
山风卷起一朵朵含笑花,又落在浪笔罗青靴边,他拾起轻嗅。
六月二十,宜出殡、安葬、求医、破土,忌嫁娶。
金玉堂素幡蔽日,刘清华纻麻缠头,拭泪恸哭。祝者着衰服,执功布自东阶上拂柩。暮雨罗青换上素服混迹其中,假作悲声。
厢房偶有哀嚎声,想是王氏悠悠醒转,见来往送殡队伍只得捶门痛哭。刘清华咬唇拂须、心生愧意。
礼毕,一行人持幡洒纸帛、浩浩荡荡沿道下山。烈日当空,抬棺人汗湿麻衣。遇得阴凉换人轮班,如此方缓缓行至山腰。刘堂主余光瞥向暮雨,他几番巡视,已将送殡人等悉数记下。
身旁罗青竟不知去向!
刘堂主惊怒不定,山道间忽闻蹄声如雷!
一人身着玄青胡服、头戴斗笠纵马疾驰,惊得丧仪队人仰马翻。这人自马上借力翻身,逼近堂主身前,霎时心腹纷纷抽刀相护。
来人轻叱一声,长剑如揽月在怀,挥作半圈。剑气罡风翻涌,扬起尘土逼退持刀人等。
“来者何人,竟毁我丧事?”
刘清华恼羞万分,他竟如此跌面。
“交出罗青,再不叨扰!”
“狂徒!我要你血祭此处!”刘清华踢起地上落刀,斜劈至来人面门。来人轻巧避让,刀风却掀飞斗笠——青丝倾泻,正是庐山掌门独女赵瑛瑛!
“事关一派存亡,请堂主念及庐山派历来行善,莫要意气行事!”她接住斗笠,收剑抱拳道。
“他已害死小女,我正愁黄泉路上无人陪她,你来作伴!”
“师姐!”暮雨扯下素服越众而出,对着少女长揖一跪。未等她质问,少年近前低声道:“认下这便宜师弟,即可见罗青。”
她倏然展颜,笑拍少年背:“你这厮果然脚快,竟抢在我前头!”
刘清华顺势扔刀,“方才对贵派多有唐突,望赵侠女海涵。”赵瑛瑛好奇直言:“堂主令爱一事,真与罗青牵连么?”
“此事说来话长,待礼毕后细谈,请侠女与少侠先行上山。”刘堂主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下山去也。赵瑛瑛牵马近前,倏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他脖颈:“这般俊秀儿郎,可惜铁壁峰无福消受。”
“姑娘求见罗青所为何事?”
“龄月剑在此,如掌门亲至。我父赵曾卓困于庐山,罗君应有破局之法。”少女杏眼圆睁,剑锋又递进几分。
暮雨忽地点地急退三尺:“比试轻功——谁先上山便可知晓。”
赵瑛瑛咬唇苦笑,少年已知庐山派秘辛,昔日邪盗莫归焚尽心法,庐山轻功早非绝学。但她也不遑多让,拍马令它自行上山。
暮雨颔首,墨影与素练齐飞。
一黑一白间,谁负谁胜出已明了。
金玉堂,浅浅闺房外峨眉含笑树上,罗青正屏息等人。他在等——等那必定现身之人。若错失良机,再等不到了。
这并非是打哑谜,现下堂主携众人出殡,厅堂空寂,自是个取回罪证的好时机。若这人混在送殡队里,自有暮雨揪出踪迹。
方才丧队中遍寻无果,罗青他拂身欲走,却被少年拉扯住衣袖。
“既已知晓,何苦不禀明堂主?”
“知晓何事?”少年眉眼弯弯,甚是无辜。
“这害人毒香的一味主药,正是满庄峨眉含笑!”
浅浅常折来花枝赏玩,经年融得含笑花药性,贼人以含笑花制毒,是以浅浅虽闻香一时晕厥,仍不致命。暮雨笑意收敛,负手言道:”你且去罢,好戏不需我同台。”
罗青盘腿撑坐树桠,心头骤冷——那少年行事诡谲、喜怒无常,恐非正派弟子。思绪翻飞间,檐下忽地掠过一道白影!
树冠隐君子,深闺闯小人。
罗青提气坠地,那枝叶竟是颤也未颤。推门刹那,堪堪撞入一双眼里。
毒辣、奸险、惊诧、迟疑,这是怎样的一双眼!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毒害浅浅嫁祸于罗某?”
蒙面人步履稍滞,接着喉中挤出桀桀怪笑。
“无知小儿,也配入局?”
罗青欺身欲擒住贼人,对方身形倏地反拱、似有窸窣之声,他暗道不妙立即侧身,恰好避开数支飞矢。这人竟时刻身背暗器、以防不测。箭矢又急又快、钉入门框时木屑簌簌落下。玉笔游出袖中,首尾相衔,霎时刺向贼人咽喉处。
“砰!”
贼人抡起一旁檀木凳劈头砸来!罗青玉笔一挡,霎时木屑爆飞漫天。蒙面人趁隙扫腿袭来,反被鞭尾余劲扫过、痛麻无比。他收身后退,罗青挥舞笔鞭步步紧逼。
他只求自保而退、一时已是罗青占了上风。
罗青自是喜不自胜,玉笔脱手射向蒙面贼,笔身于空中散飞四方、又成暗器。蒙面人闪避不及肩胛已中一笔,不由得痛呼出声。
“我这丹青功夫,可能消受?”
罗青直取他面帘,惊见粉末扑面。
不妙!
下作奸贼,暗藏铜炉香灰扬来,罗青躲避不急口鼻吸入,甚是骚痒难耐。那人早已抢路逃也。
庄前古松虬枝上,暮雨抱臂倚树,林叶间少女已是霞飞鬓间、粉面酡红。
麻袍已被热汗浸成酱色,阿唐像根晒蔫的苇草杵在庄门前,日头好生毒辣,他连歇在阴凉地的胆量也无——这正午看门的苦差,还是他使了银钱、磕了好些个响头才讨来的。
汗珠滚落进眼里,又咸又苦,蜇得他狠狠眨眼,又似酸泪缓缓淌过面颊。恍惚中又见那日荼蘼花架下刘小姐扑蝶嬉戏,丫鬟侍奉在侧,他缩在廊下阴影中。贵人们的悠闲,他这等蝼蚁连多瞥几眼也是僭越。
一道白影,忽地自古松坠地。
阿唐唬得脊骨紧绷,硬生生挺直——这贵客真容难见,年纪虽小,他亲眼见堂主躬身相陪,十分恭谨小心。少年并未进门,只背身望着山道出神。阿唐不敢唐突,连呼吸也轻了几分,指尖在掌中掐下几弯月牙印。
约莫半柱香功夫,马蹄声至,马后一人脚步虚浮,已是面色酡红。
少女踱步走近少年身旁,豪爽赞道:“师弟,好俊的功夫!”
这声夸赞脆生生砸进他耳中,硬挺的脊梁也低了三分,垂头紧盯着自己的粗布麻鞋,姑娘牵马掠过他身侧,带起阵阵清风。
阿唐佝着腰接过缰绳,壮胆问道:“敢问这位是?”
“同门师姐。”
素衣少年寥寥几字,冷眸似刀,划过他后脖颈,他接缰绳的手也抖了。
赵瑛瑛迈进乌木门槛,皮靴点地无声。
“呀!好阔气的庄子!”
所见处雕梁画柱、满园奇花异草,当真是应了“金玉堂”之名。少年白袍一角拂过阑干,信步跟上。
“师弟莫不是诳我?”
“罗青正扮丑角。”暮雨的声音凉凉浸润阿唐耳畔,她闻言杏眼微瞪、欲说还休。他快步踏出厅堂,她提步赶上,追去的皮靴踏过阿唐的影子,似风过枯枝。
灵堂仍未拆办,祭幡随夏风浮沉,阿唐直打哆嗦。去年村里有老人过身,不过破席一张草草裹尸......
东厢。果然一片狼藉。厢房外香灰遍地、木凳碎屑散在青石砖上。少女“铮”地拔剑,他径自推门,唬得屋内人咕咚一声闷响。
“罗兄这灰头土脸模样,唱得可还尽兴?”
阿唐扒着门缝定睛看,那神仙似的画师瘫坐地上,满面香灰,活像庙宇里未塑完的泥胎神像。罗青欲出声回话,却呛出些冷魂篆的香灰,惹得娇笑阵阵。
“师弟真料事如神了!佩服。”
“师弟?”
罗青惊疑不定,怔怔望向这少女。剑穗流苏轻轻扫过腰际——九年前庐山观瀑亭里,那在画卷上胡乱落笔的小丫头,竟已出落成这般模样?
他取出一方素帕,抹去烟灰。
暮雨踏出门外,顺手阖上门扉,阿唐慌忙避让,踉跄立在远处廊柱下。
“家父托我问句话。”少女思忖片刻:“长安宫闱里的消息,罗兄可能探听一二?”
罗青拈着帕子的指节发白,低声应道:“庐山派一向藏巧于拙,何必趟这浑水?”
瑛瑛将数月之事道来,罗青听夜闯铁壁峰已一愣,待闻及龙符时更眉头紧锁。瑛瑛说至二人强行入派为徒,心下亦忧思不已。
“依赵掌门所想,这龙符竟是当今那位......特地遣送至庐山,扶持你派的么?”
“我庐山派纵是封山绝嗣,也不做门下走狗、贪名沽利之徒!“瑛瑛已柳眉倒竖,杏眼含怒。
......
廊柱后,阿唐的耳廓死死贴在冰凉的木柱上,那自幼被夸“顺风耳”的能耐,却成催命符!二人低语仍钻入耳道,惊得他只得匆匆作揖,拜别贵客后快步奔向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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