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之城

作者:吴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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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st


      在一个叫做Note的软件上与他相识。Note,网络匿名提问箱,司空见惯的聊天软件。但它的广告标语直白干练,“喜欢的事情,需要分享。”简单的文字,道出本质。
      人们喜欢隐匿在网络背后,敲击键盘,与陌生人分享腐烂潮藉的旧事,或者倾诉衷肠,以聊表寂寞。像狂热野兽,在陌生地界任意肆虐,不计后果,只为快乐。
      我被他的头像所吸引,是一座被香樟树包围着的高楼,视角是仰视,能看到树枝罅隙中的天空蔚蓝。昵称叫Last。给我的第一感觉,他应该是个男人。
      Last,上一次,最后一次,意思相同,但前者给人未完的延续感,后者给人不复相见的决绝意味。
      点进动态页面,空白。个性签名是一句英文,He is the last man I want to see.他是我至死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好奇是只属于人类的本性,驱使着理性迈向试探的边缘,努力求知。
      为什么叫Last?这是我匿名发送的第一个问题。目的明确,单纯的询问。在晚九点得到回复。推测出他该有工作。晚五点下班,坐地铁回家,吃饭,洗漱,上床,结束一天劳累,开始休息的时刻。
      没有缘由。四个字的答案,给我打发的感觉。但又在情理之中,无法质问。凭喜好去做一件事,不需要理由。
      一场对话空白无物,仿佛已经结束。
      为什么叫Z?他发来消息,问我的昵称。
      名字的大写字母罢了,但我不想这么回答。没有缘由,我这么回复,仿佛是一种戏谑的报复心理。
      等待回复,一直到凌晨。屏幕的光源成为一株藤蔓植物,糜烂丛生,潮湿阴暗,散发灼灼迷惑,使眼眸弥散。
      辗转反侧,无眠,到天亮。
      终于掏空终于有始无终,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耳机里放陈奕迅的《红玫瑰》。
      在这座城市里,只有耳机是避难所,音乐是回春丹。

      上午的课程,无心入耳,头脑中都是他的影像,臆想出来的,缥缈且无法具象。坚毅、果敢、不可揣度;神秘、冷漠、广阔而孤寂;腐烂、枯萎、隐藏不住的愤怒;黑白、失真、徒劳的抗争;火焰、缺席、或者突破围栏。
      到底他会属于哪一种,或者不属于任何一种。

      你喜欢健身,或者运动?他在中午发来消息。
      为什么这么讲。我及时回复。
      你的爱好标签有标明。
      我确实喜欢让我热血沸腾的东西。运动可以使我感到放松,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
      那我们可以见面,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我的心脏猛烈跳动,因为这是意料之外的邀请,我手足无措。
      他又发来消息,或者我来找你。
      我看Note上面标注的地图距离,1km,目光焦距,内心挣扎,最终欲望大过理智。

      太久没有正式见过一个人,在镜子面前整理自己的每一根头发,和衣襟上的微小褶皱。
      我们约在学校外面的食宝街,下午三点钟。
      我旷了下午的公选课,因为不想丧失这次见面的机会。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老鼠,对奶酪趋之若鹜,内心的强力驱使,和本能的无法拒绝。
      我在便利店前的老梧桐树下等待,当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感觉那就是他。穿黑色运动砍袖,棕灰色短裤,运动鞋,棉质长筒白袜。他的身材一目了然,胸肌在轻薄的短袖下呼之欲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整个人的走路姿态是昂首而充满雄性荷尔蒙气息的。
      我目视着他走向梧桐树下,走到我身边。他认出了我。
      他递给我手中的百岁山,说,是你吧?
      我点头。你和我想得完全不同。
      他笑着问,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的?
      我没能即刻总结出词汇,笑着拧开瓶盖,说,从不出门,不交朋友,看起来孤独,又洒脱,有一点神秘,又有一点危险。
      但事实上我完全不是。他伸出手,仓北,附近铁管健身会所的健身教练。
      我与他握手。我叫钊。他的手掌有粗糙的硬茧,是皮肉日夜与健身器材相接触的产物。

      我们在食宝街进到一家米线小店,他点一份带辣的金针姑肥牛米线锅,我要一份清汤鸭血粉丝。
      你是东北人?我从他的口音猜测。
      东北吉林。他说。
      为什么来到北京?
      健身是我的爱好,我希望把它当成我的职业。但是我生活在的小县城无法支撑我去完成这些。
      你的身材已经是太多人心目中完美的样子。其实,在马路上看男人的男人不比看女人的男人少,你是那种擦肩而过都会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的男人。因为所有男人都知道要想成为你这样有多难,棱角分明的脸,结实的小臂,完美的身材比例,你样样都有。
      谢谢。
      从他的感谢中,我能感知到他喜乐于接受这种认同感,更享受对于他身体的赞美。
      你的身材是值得被雕刻的,你有极大的天赋。他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作为一名健身教练,观察人的身体是必需的技能。
      那你是如何从我身上看出的天赋?
      肩宽,腰细,背短,头小,四肢修长,骨架大,关节小,长得好。
      如果我浪费了自己如此好的天赋,岂不是暴殄了天物,我玩笑道。
      你可以跟我到会所去看看,你说过你也在健身。我能够看出你胳膊上的肌肉线条。

      仓北带我到他工作的健身会所,在傍晚六点,正值所内人流高峰期。
      这家会所附近高校密布,是一所学生店。来这里健身的人大致可以分成三类,想要雕琢身材的大学生,工作一天的上班族,和退休后精力旺依旧盛的老大爷。
      每个人耳蜗里都堵着一副耳机,在自己的世界里,灵魂与音乐漫游,铁块与身体相碰撞。
      北仓给我介绍健身器材的用途和使用方法,他会做示范,然后让我上器材。他没有斩钉截铁地纠正我动作中的错误,而是采取一种优势视角。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动作在做的时候双臂舒展角度小一些会更好。我再次尝试,他的身体俯在我面前,用双臂控制我的发力,我能透过汗衫耷拉的罅隙清晰看到他胸部肌肉的轮廓。
      仓北辅导我第一次动作,在短短一分钟就挣到了我的第一份好感。他在用自己赚钱的东西免费馈赠我,我的内心告诉我,我无法拒绝。
      第二份好感仍旧是他的夸赞。他在一边指导我说,能看得出,因为有健身习惯,你是有肌肉的,但是应该很久没有练过,动作有些生疏,发力感也不是太好。但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以给你纠正。
      仓北的话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也很好地掩饰了我动作不到位的尴尬。
      他走到前台说一些事,这个时候我开始打量他,身型毋庸置疑是标准的身头比,肌肉线条在因为帮我示范器材使用后而充血,显得更加清晰充实。而且说话彬彬有礼,注意细节。
      我做完宽握坐姿下拉后,他又带我去练了其他两个练背的动作,告诉我体态上需要纠正的一些问题。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上,让我感受胸部发力时的肌肉拉伸。练完后他问我,你下次想要练什么,我再带你练一节课。
      我再次没有理由拒绝。

      仓北给我发来消息,说准备去吃饭,要不要一起。
      我本来想回复说打算在食堂,先打趣道,你们当健身教练的整天吃吃喝喝不怕身材走样么?
      随即,仓北发来五张照片,身上涂了橄榄油,肌肉更加凸显,上下只着一条黑色三角内裤,该是健身比赛时的照片。
      运动量大于涉入碳水摄入总量,吃得再多,都不是问题。他再次发起攻势,还是食宝街,那里有一家万州烤鱼不错。
      我抵抗不了他明朗的性格和爽快的言语。我去到铁馆门口等他,他仍然是昨天的衣着,只不过身上背了一个黑色斜挎包,里面鼓囊着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对我为何会有如此大的热情,在烤鱼还没有上桌前,就已经打开了聊天局面,并且让我有极大的诉说欲望。
      他总是盯着我看,然后会冷不丁地给我一个赞美的点,这让我不好意思,然后痴痴地笑。他从斜挎包里面拿出一罐蛋白粉,推到我面前,说,给你。
      为什么?我感到不知所措。
      你的天赋是值得被培养的,我想要帮助你。
      蛋白粉对于一个健身人士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我有一种极大的无功不受禄心理,想要推辞,但北仓是爽朗的北方人性格,必定不是虚情假意。
      我道了声谢,随着烤鱼上桌,仓北又说,吃完饭可以去铁馆,我可以再指导你几个动作。
      但是你已经下班了。
      没事,我都说了,不能浪费你的天赋。

      仍然赶上铁馆人满为患的时间段,仓北在蝴蝶夹器械下给我示范胸部拉伸动作,然后叫我跟做,给予我辅力。
      又是一节课的时长。
      有中年妇女与仓北打招呼,说着私教课的时间调度,然后笑着送走她。
      感觉怎么样?仓北问。
      感觉不错。
      如果你能够长此以往地练下去,会有很大收获,你的身体能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会员么?
      是。她说要把明天的晚课调到下午,晚上要和几个朋友聚餐。
      时间好像很弹性。
      我们的时间不是时间,我们的服务永远要为会员考虑。
      我可以了解一下这里的会员价格么?这是我亲口问出来的,但之后想来,又似乎是这段对话迫在眉睫不得不说的话。
      当然可以。学生是有优惠的,年卡原价七千,学生五千二。他看了眼周围的人,小声对我说,在我这里,可以抹零,五千元。我还可以再送你两节私教课,这和会所没有关系,是我自己送你的。但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中国人对抹零两个字似乎非常执着,并且带有魔力,我不除外。价格是我能接受的范围,我几乎没有思考,随即说出口,我办年卡。
      我的银行卡在填完收据信息的五分钟后支付五千元。

      私教课约定在北仓家中,时间上午十点。
      北仓的家距离铁管会所不远,骑单车十五分钟,经过五个红绿灯路口。
      小区是老式的矮层楼,我再次确定手机上他发给我的地址,六栋三单元502室。
      北仓是只穿着一条耐克高弹底裤给我开的门。
      屋内衣物杂乱,洗漱间,厨房,卧室,和一间放着基础健身器材的朝阳房。约摸四十平,月租在六千左右,已经是北漂人比较奢侈的居住配制。
      他拿拖鞋给我,叫我不要踩脏地毯。我的视线无法从他的身体上移开,肌肉蓬勃,线条匀称,后背渗出细微汗珠。
      他赤脚走进厨房,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颗西红柿,殷红,放在水龙头下清洗,递给我。
      我接过西红柿,水滴从它的手腕上滴到脚背,没有声响。
      为什么不把卧室安排在朝阳的一面,是怕这堆铁块生霉么?
      我不喜欢阳光。北仓用未干的手整理白色底裤,附着的水渍洇出括约轮廓。
      咬一口西红柿,大口的红色汁液溅到白色T恤上。他拿来纸抽,用纸巾抵住我贴在胸膛上的T恤,反复擦拭。
      脱掉吧,用肥皂水泡上一刻钟,甩干晾在阳台上,一会就干了。
      我想要拒绝,但他已经把装洗衣液的塑料盆找了出来。
      你的衣服也溅上西红柿汁液了么?我问。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所以你在家都不穿衣服?
      对。如果不是因为你来,我这个都不会穿。他说着抻起白色高弹又松手,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我把脱下的T恤放到塑料盆里,他进浴室倾倒洗衣液准备浸泡,叫我到器材房间等待。
      我将吃完的西红柿蒂扔进厨房垃圾桶,阳光正盛,从窗子外打进来,炽热难耐。
      为什么不开空调?我问。
      不喜欢反季节的温度,在夏天流汗,我觉得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生理享受了。
      哑铃凳,史密斯架,贴片,哑铃,杠铃,瑜伽垫,只是一些简单的基础器材。
      我转过身看仓北,我不敢相信他已经褪下了那条唯一遮挡着的底裤,它耷拉在那里,随着身子的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我喜欢每一寸皮肤都接触到自然的空气,仓北说。
      我见到了他身体的全部,完美而无可挑剔,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极力向往的。
      仓北指导我在哑铃凳上做推举,解说动作的细微变化对肌肉发力的影响。
      一具蓬勃而鲜活的身体近在咫尺,我再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我的脸贴上仓北的胸口,享受属于他身体上的气味。
      空气中的躁动因子开始苏醒。
      仓北没有抵抗,他的鼻息在我肩颈处细丝般游走。
      我瞑闭着双眼,低声呢语,我太喜欢你的身体。
      不断纠-缠,反复辗-转。我和仓北的汗水在眼底交织成湖,缓缓流淌。
      光影渐渐偏移,从午日到傍晚。
      我们帮助对方完成最后的释放,那一刻,有大片的阳光照进窗子。
      我在此刻明白仓北为什么不喜欢阳光。
      白色T恤浸泡在泡沫堆积中,污渍没有消褪。
      窗外的天色就这样慢慢昏暗交杂,橙黄色突然出现在彼端。

      我再没能见到仓北,在我离开出租屋之后。
      在离开前,我向仓北支付四千元的私教课费用。
      仓北说,私教课可以延续我的愉悦。
      我迷恋仓北的身体。我像一只扑蛾,疯狂撞击发光源体。仓北是源体,我前仆后继。
      我去会所寻找北仓,但前台告诉我他已经离职,没有人知道去向。我再次前往北仓的出租房,防盗门上贴着白纸:待出租。
      我再次看自己发出消息后的红色感叹号,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一场骗局。
      在Note上找到仓北的账号,页面显示:账号已注销。
      窗外的阳光此刻像倾巢而出的蛇,在我的脸上蔓延。
      此刻,我极度讨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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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昵称:Last.
      上一次。最后一次。
      签名:He is the last man I want to see.
      他是我至死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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