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见他不肯下床，高离也懒得理他。陆凌在床上走了两圈，新奇劲头过了，又跑来拖电视遥控器。

　　高离截住他：“还有何贵干？”

　　陆凌道：“这玩意儿我们早淘汰了，亏我近代史学得好，知道怎么用，看个新鲜呗！”

　　电视里男女主还在你侬我侬，两人抱头痛哭，言归于好。

　　男主：“啊！我再也不会离开你，阿婉！”

　　女主：“哥哥，你千万不能再做对不起我的事了，否则奴家的心都要碎了！”

　　然后画面上了特效，四周都浮起了粉红的泡泡，男女主深情拥吻。导演采用的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交汇的拍摄手法，这个吻戏拍得尤其写实，两人分开时还能看到嘴上黏连着的晶亮的唾液。

　　高离：“……”她叹了口气，转头对陆凌道，“看归看，我建议你还是换个频道吧。”

　　四十纪元年之后在家中还保留电视机的多是抱陈守缺的固执老人了。全息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沉浸式体验使得影视剧的迭代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陆凌拿着遥控器的时候才觉得穿梭时空这件事是真实地落了地了。

　　现在正是晚新闻时间，屏幕里的男主播字正腔圆，西装领带：“——据了解，爆炸已经造成十人死亡，二十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初步调查显示，这是一起“蓄意行为”，但尚未有任何组织或个人宣布对这起爆炸事件负责。我国已第一时间派遣救援队赶往救援。目前事件中没有我国公民受伤报告。”

　　调了个频道：画面切换成二次元，陡然鲜艳了起来。两只大熊在森林里蹦蹦跳跳，围着一棵大树大声喊“我的蜂蜜！我要蜂蜜！”

　　再换一个：十多个年轻女孩在演讲台后站定，前面的亮灯一路熄过去，最后一盏不剩。主持人转头与旁边的男嘉宾握手，“很遗憾，没有女嘉宾选择你。”

　　陆凌耸耸肩，索然无味地说：“我还是不看了吧。不然你和我说说，现在这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没什么样子。”高离淡淡地说，“从古到今，人生实苦，难道还会有变吗？”

　　陆凌一愣，接口道：“你说得真哲学，不过也是，平行世界的我们现在还是一团糟，打仗的打仗、经裁的经裁、抱团的抱团，明明几十亿人的小小星球，放在太阳系就已经像粒芝麻，还要你死我活争个不休。大概再过四十纪元年，人类还是会这个样子吧。”

　　高离还没回话，而这时门外传来了短促的敲门声。

　　“您的晚餐送到！”服务生在门外喊。

　　“藏好了。”高离随手将身上的被子盖在陆凌身上，然后跑去打开了门。

　　服务生推着餐车向她一礼，然后走进房间，将覆着餐盖的五个餐盘依次摆在桌上。

　　其实这里除了毗邻机场有些嘈杂，却是一家装修高级、设施完备的五星级酒店。

　　“请问要打开吗？”

　　得到高离的允许，服务生将餐盖一一打开：酸汤鱼、豆腐锅、炖牛腩、菠菜饼，再加一个做成小白兔形状的甜品。

　　“小姐，请您慢用。”

　　食物还在冒着热气，味道弥漫开来，飘得整室菜香。

　　那服务生微微颔首，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那床上的被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伸长脖子再望过去。只见那床铺上平平整整，怎么也不像躲着人的样子。

　　高离见他愣着不走，问道：“怎么，还有事吗？”

　　服务生犹豫了一会儿，怯生生道：“小、小姐，我们这儿不能带宠物小狗的……”

　　高离：“……知道了，下不为例。你总不见得让我把他从楼上扔下去。”

　　“不不不！这可使不得！”服务生是个心善的小男生，一听这话连忙摆手，“小姐……这好歹是条生命，您把它藏藏好，我不告诉我们领导。”

　　“……哦，我们明早就走。”

　　服务生推车餐车出去了，临走还瞥了一眼床上，心想这大概是带了只小型犬出来。

　　等服务生关上门，高离掀开被子，对俯卧着的陆凌道：“可以起来了。”

　　陆凌讪讪地起了身，耸耸肩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当做狗。”

　　高离没等他说完话已经走去桌前，执筷自顾自吃起来。陆凌也跳下了床，然而那椅脚长得比他人还高，伸手上举只能勉强碰到椅面。

　　高离见他吃力，垂头问：“要帮忙？”

　　陆凌憋着口气，往后退了退，然后助跑几步，猛地伸出手攀上了椅沿，腿脚借力一蹬，终于爬到了椅子上。他顺着椅子又攀爬到桌上，这才舒口气道：“要是连饭桌都够不上的话，我看我可活不过这一个月。”

　　桌上原摆了两副干净的碗筷，然而陆凌是怎么也用不上了。高离从酒店餐包里找了一根牙签递过去：“用这个吧。”

　　陆凌在五个餐盘之间走走停停，正不知该如何下手，闻言叹口气接过了牙签。就算是普通人使用的小小牙签，对他来说也长得像一柄剑。高离将桌上放置着的空烟灰缸推到中间，五个餐盘如众星拱月般把它围起来。陆凌感激而无奈地看她一眼，会意地跳到烟灰缸的边沿，然后借力一跃，同时将力量重心沉下，将牙签插入鱼腹。等插严实了，双手紧握，将牙签从旁一挑，一块肥美的鱼肉便跳弹着到了手。

　　陆凌把鱼肉放到勺子里，想了想，只得搓搓手，直接上手撕开了吃起来。

　　高离道：“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倒是合适你用，等回去后我可以帮你备一套。”

　　陆凌还在感慨吃饭的艰辛不易。他发现桌上的五个菜倒都是软软烂烂的，豆腐锅仔就不必说了，菠菜饼、炖牛腩也都特意切成小块——虽然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大。不知是不是她特意吩咐这么做的？陆凌见高离正挖了一勺甜品送进嘴里，牙齿洁白整齐，看起来也不像牙口不好的样子。他由衷地说道：“太谢谢你了。”

　　两人认识了这几天，高离还没听过他这么语气诚恳的道谢，反而有点不自在起来，她摆摆手，但听陆凌又说：“可惜这里是平行世界，星球与星球之间横亘的不仅有时间还有空间，差异存在于很多细节之上，否则我还记得四十纪元年之前的世界杯决赛，要是全部身家赌一个，保准赚得飞起来。”

　　高离：“……你想得很长远。”

　　“可惜应该没用，这里的一切发展还是和我们那里不同。”陆凌见她表情平淡，又问道：“难道这些你从来没想过吗？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未来人！未来来的！”

　　高离扒下最后一口米饭：“没有。”随后，她从桌上拿了地图，铺开在床上。

　　陆凌花了好一会儿终于也吃完了饭，电视已经关了，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离看着平展在床上的地图：“你认字吗？”

　　陆凌瞪大眼睛：“怎么可能不认！？我还认识好几国的！”

　　这是一张中国地图，描绘得细致，铺在六尺大床上占了大半。陆凌人小，视野有限，只能在地图上边走边看。

　　平行世界的自然环境、地貌资源没有任何变化，虽是隔了四十纪元年的时差，国别称谓也并不完全相同，但毕竟是同一个星球，趋同式的发展。至于认不认字——陆凌在看到地图上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地名时就知道了：自己在这里，可能等同于半个文盲。

　　“咳咳……”他清清嗓子，指着地图上的“湖南”说道，“这个是什么地方？”

　　高离抬眼看了看他：“湖南。湖水的湖，南方的南。”

　　哦，这个字念“湖”。然而，在平行世界自己的星球上，并没有这个字，表示“江河湖海”的“湖”字比它少了两划。

　　“那这个呢？”

　　“‘贵’。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云贵高原地带。”

　　这个字依稀熟悉，但是又在顶上多了一点，看起来不伦不类。

　　高离睨了他一眼，“果然不认字。”

　　“……”陆凌无话可说。

　　平行时空的演进速度、演进方式虽然相似，但这里面也可能存在个蝴蝶效应。也许某一个人某年灵光突现的某个发明，就会对世界的格局产生不可预知的变化。比如：湖南的“湖”字少了一划，云贵的“贵”字又多了一点。

　　好在这些细微的差别不至于对阅读造成太大障碍，正如看惯简体中文的人总能无师自通地看懂繁体中文一样。

　　陆凌研究了一会儿，心里也就有了谱了。

　　高离的手指一处：“我们现在就在这里。”然后点了点旁边的山头标记，“找到你的时候，是在这里。”

　　被她所指处画着座小山，但是混在左右连绵的山脉中显得毫不起眼。陆凌边看边说：“我大概知道我们在哪里了。高原腹地、雨热同期，这里就算在四十纪元年之后也没什么人。话说，你怎么会想到大老远坐飞机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玩你的探洞游戏的？”

　　高离没理会陆凌的问题，径直将指腹向东轻移，“我们所在的位置现在是这里。如果你需要我这段时间揣着你跑，就必须搭机从这里飞回我所在的城市。”

　　原来，这里其实应属于黔西南内陆地区的腹地。地图显示到处高原、丘陵和山地，幽谷纵深、重峦叠嶂，还正位于两大主要水系交汇地带。陆凌边看边惊心：时空轮在这里降落，没把他扔水里，没把他丢悬崖，他是攒了多大的好运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死在这里的！？

　　他的视线顺着高离的手指滑过去，然后继续在她停留的地方细细研究。

　　“这是个好地方。”陆凌道，“在我们那里，这个城市叫做上河，旁边就是大海，中间一条长河东西横贯，水路畅通，经济发达，四季分明。”

　　高离道：“在我们这里也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了。”

　　然而，陆凌爆棚的好奇心终究是压不下去了。他突然抬头向她一笑：“毕竟是大城市出来的，见识广。我总觉得常人要是看到我这个样子，如果不吓晕过去，也容易心生歹念，好一点地就敲锣打鼓地张扬出去，把我卖个好价钱。倒霉催的就玩禁室培育，自得其乐。再惨就是碰到个真正的变态，把我切了当人肉叉烧包，反正现在我这把小骨头就算喂了狗也是嚼两口就没了渣，左右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陆凌在看到高离的第一眼是震撼。

　　她好像是从万丈高崖上飞来的神仙，是古早武侠剧里面练就神功的奇人。齐腰高束的长发在头顶灯照射下乌黑发亮，攀援着绳索往下跳的时候动作流畅稳健，带动了周边几乎静止的空气的流动，如同泼墨般瞬间往外洒开。

　　除了感叹她的巨大，其实，美还是挺美的。

　　然而，就算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探洞即使在他所处的年代里也是危险系数极高的一项极限运动，没见高离身边有任何人来帮忙，单枪匹马、一往无前，这可是个野洞，他们跑了两天才到了有点人气的地方，她是过度自信，还是没事玩命？！

　　所以，陆凌在震撼之后，第二个反应就是怀疑。这个女人来这里到底是干嘛的？

　　陆凌盯着她看，发现她总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好像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这款他从未遇到过，身边各色莺莺燕燕从不停歇，但无一例外都是主动火热，有求必应，哪会有让自己热脸贴冷屁股的可能？更何况人同此心，要是换了自己，陆凌觉得碰上这样神奇的事情绝不至于表现得这么冷静，好像她真的只是捡了条小狗回去。

　　高离意识到陆凌的目光，稍俯下身来，长睫下扫出一片阴影：“你有空去想这些和你小命无关的事，倒不如想想一个月后应该怎么回去，回不回得去。”她说罢站直了身体，“我只会留你一个月了。”

　　陆凌搁下疑惑，立马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多谢小姐姐！”

　　高离摁下床头灯开关时，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宾馆的遮光窗帘质量显然不错，只有一丝月光被压得扁平，从两片窗帘中间的缝隙漏进来。

　　这里已经毗邻机场，不时能听到飞机轰鸣划过天际的声音。高离盖了薄被，头朝里，弓着身子。她的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

　　这是一间大床房，但床上放着两只枕头，一条被子。陆凌身小，想蹭被子时被高离拎起来丢到了床角。实在没法，他想了个主意，整个人钻进枕套里，用枕套为被，将软乎乎的枕头垫在身下，倒也舒服。

　　这是他从时空轮穿梭到这平行时空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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