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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存在的陆地
暂时存在的陆地
【第一幕: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冷光充斥了房间。
陈默(躺在床上,半闭着眼):这……是哪儿?
姚远:潮汐塔。
陈默(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我睡了多久了?
姚远:不多,三秒钟。(走到窗边,把窗户锁上。)
陈默:我有些闷,可以请你打开窗吗?
姚远:这儿有空气循环系统——我能确认一下吗,小陈老师,我是谁?
陈默:我正要问你呢。为什么叫我老师?我又是谁?
姚远(旁白):真的失忆了?
陈默:你好?请问你是我的学生吗,学生君?
姚远:你叫陈默,作家,在文社当指导;我叫姚远,是文社的成员。
陈默(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沉默”……吗?我可是话很多的。虽然这也并不是什么好炫耀的。(抬头)“遥远”同学——虽然在我看来你挺近的——空气循环系统并不是不开窗的理由。
姚远(顿了一下):……我认为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知道外面。
陈默:呃。那好吧。(歪着头想了一想)“潮汐塔”是什么?三秒钟……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姚远:你恢复得不错嘛。
陈默:你在逃避问题。
姚远(旁白):这倒像是他以前了。不过……
姚远:这个地方的时间只有三秒钟。
陈默:那听起来是很长的一觉,你为什么说短呢?
姚远:“3”本身是个不多的数字,我并不指其时长之短。
陈默:也是个神奇的数字,“爱望信”就是三个字。
姚远:“潮汐塔”也是。
陈默:所以潮汐塔究竟是什么?
姚远:“别西卜”也是。
陈默:你又一次逃避了问题。
姚远:这并不代表我不想回答——三秒钟不够我思考太多,一句话要用两个三秒才能说完,在其间我无暇准备回答你。
陈默:那请你消停几秒——几个三秒,然后回答我。
姚远沉默了一会儿。
姚远:昼潮夜汐,春生秋死,“潮汐”就像生死一样轮回。暂时存在的大陆是轮回汇集之地,在这儿轮回是我们见怪不怪的东西。
陈默:所以“潮汐”是种风尚的比喻啰,就像hanami(花见)之于东瀛,竹林之于魏晋?
姚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陈默:怎么会,这不都是耳熟能详的东西吗。
姚远:在暂时存在的大陆,无论是国境线还是朝代都不能停留三秒以上。你觉得他们能留下什么?
陈默:所以这大陆到底是什么?还有我饿了。
姚远:你从前不会这么不正经……在这里,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只是先后问题。但轮回一周为三秒钟,所以当你向窗外看,可以观察到:起风三秒钟,下雪三秒钟,火山爆发三秒钟,浓雾遮天蔽日三秒钟——
陈默(饶有趣味地点点头):有没有世界末日三秒钟?
姚远:有的。
陈默:哇哦!
姚远:但世界会重生,也是种轮回。没有死生。春生秋死,秋死春生。正如潮汐往来不止,呼吸一如既往。
陈默:所以你不开窗的原因就是怕我接受不了这一切?
姚远:我相信你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敞开怀抱接受的。但住在潮汐塔里的人就是贵客,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停顿三秒)我是沾了你的光才能进来的。
陈默:这塔是个神圣之地?
姚远:……大约吧。
陈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姚远:在这里生活的人可以免于三秒轮回。
陈默:那塔本身是永恒的?
姚远:我不理解你说的话。
陈默:塔本身是……(停顿三秒)你不理解“永恒”?
姚远:那是什么?
陈默:就,塔是不变的吗?
姚远:“不变”就是“变”的否定……不是。塔每一百个三秒都会变化高度。
陈默:所以三秒真是个奇怪的周期。
姚远:对塔外来说,是的。每三秒都是新的。你不能踏上这陆地二次,因为它只存在于当下。
陈默(旁白):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陈默:那如果我跳起来呢?
姚远(一本正经):你会在三秒后落在新的大陆。
陈默: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姚远:在这里可以思议——任何事情在暂时存在的大陆都会发生。这是一切可能性的所向之处。
陈默:但任何可能发生的事都是转瞬即逝的,只有“不存在”亘古不变。消失才是唯一的永恒。
姚远:我不理解。……以及,在……几个三秒前,你说你饿了?
陈默:别数了,很多个,好吧——我确实饿得很,前胸贴后背啦。
姚远:你想要吃点什么吗?
陈默:东坡肉?
姚远:东坡是什么?
陈默(沉默两个三秒):呃,就是……算了。(摆摆手)你随便给我弄点都可以。话说,这吃的不会三秒一变样吧?那我还怎么吃。
姚远:不会。这是潮汐塔。
陈默:那我就放心了。
姚远下。
陈默: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可无论如何我饿极了,就算是掺了毒药我也一样狼吞虎咽给你看,当然如果是掺了毒药的东坡肉那更好。(沉默数个三秒)别西卜?苍蝇王?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奇怪的对话。连我也变奇怪了。于是我还是选择睡觉,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再说吧。
陈默躺回去,将被子拉到下巴,闭上了眼睛。
【第二幕:一涡半转,跟着秋流去】
白色高墙,如茵的草地。空气中弥漫着香气。
陈默盘腿坐在一棵树下。
陈默(陶醉):多美啊,我好像要融化了一样。睡在这花园里真是享受。
姚远上。
姚远:你在做什么?
陈默:我在品味这儿。
姚远:这是塔内最大的房间,种植了一片桂树。
陈默:桂花吗……我有点想写些东西了。如果能直接消融于甜蜜的空气中,我也无需晚风。
姚远(张大了嘴,看起来很惊讶):你……我不知道你……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气味。
陈默:哦?
姚远(恢复了常态):你从前是几乎没有嗅觉的。对事情也很冷漠,没有现在这么……
陈默:感情丰富?
姚远:对。
陈默:可从前的我在塔外只能存在三秒,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姚远:……噢,我忘记说了。(停顿三秒)虽然存在会闪烁,但记忆不会改变。有时我只能存在三秒,然后在十亿个三秒后再出现,但我保有我活过的那数个三秒的记忆。咱们文社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存在时间重合很多,才能熟悉起来。
陈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我好像猜到了点什么。
姚远:嗯?
陈默:我之所以能住进潮汐塔,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的缘故?
姚远:正是如此。你之前也醒来过一次,可能你没印象了,那次和这次之间的每个三秒内都有70%以上的居民同意把你送进塔,于是你来了。
陈默:哦,于是我来了……于是——我怎么感觉我是被关进来的呢?
姚远:虽然这样说有点难听,但也差不多了。(点头)在没有探明原因的时候,我们不能让你出塔。
陈默:那我能见塔外的人吗?
姚远:后面陆续会有人来的。
陈默:是来参观我?……我也不认识别人,不可能我要找谁进来。
姚远:不至于。我想会有一些你以前的熟人。
陈默:比如文社的其它学生?
姚远:……或许吧。
陈默(旁白):是逃避。但我不想深究了。
陈默:那么,给我讲讲我以前的样子?
姚远:好。(沉默数个三秒)你以前讲话比较一针见血。看人很准,气势有点咄咄逼人……
陈默: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
姚远:也还好,因为你写文章很好,大家都容忍了。
陈默:也不乐意的嘛。
姚远:大家会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大概。
陈默:我是不是迟钝了很多?
姚远:也更不冷酷。
陈默:……我在你心里是个暴君的形象?!
姚远:那倒不会。——或许你需要一顶王冠了,但没有人愿意称你殿下。——之类的。
陈默:我需要?——我不需要一个随从。这是剑,我多清楚;而那是我要面对的敌人。别以为我只憎恨叛国者!我一样憎恨这水中的倒影,我对他深恶痛绝。——看来我也没迟钝到那份上。
姚远:这是《王朝》,你的一部剧。你究竟失去了哪部分记忆?为什么你记得这些?
陈默:现在又是你问我了。你以为我是装作失忆,为了进入潮汐塔?
姚远:并不是的……我只是好奇。而你又说过那些,东瀛、魏晋……之类的……
陈默(旁白):他吞吞吐吐的,是不好意思了?
陈默:还有东坡肉。
姚远:当然。
陈默:这些都不属于这儿吗?
姚远:属于,属于。它们都存在。
陈默:存在“过”吧。
姚远:是的。
陈默:所以你几乎一无所知……你们的史书堆在哪儿?
姚远:潮汐塔下有一个房间。
陈默:史官也来这座塔?
姚远:塔不是独立于陆地外的。
陈默:塔和大陆怎样连接?
姚远:通过别西卜桥。
陈默:我提醒一句,你说的太多了。
姚远(瞪大眼睛):啊!
陈默(微笑):年轻人不一惊一乍就不那么可爱了……原谅我的恶趣味。
姚远闭上嘴,几个三秒内他一直羞愤地盯着陈默。
陈默:你生气了吗?
姚远:……没有。
陈默:别西卜桥是什么?
姚远:不知道。
陈默(旁白):撒谎。
姚远(旁白):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了。
陈默:真的不知道?
姚远:后面有机会让你看。
陈默(惊讶):怎么看到?
姚远:潮汐塔在每个远月点都会降到最低,那时候在露台就可以看到了。
陈默:话说回来,塔改变高度时房间怎么变化?
姚远:有人的房间不变,无人的就随机了。
陈默:我什么时候可以看户外?
姚远:等有外人来之后。
陈默:为什么?
姚远:外人会带来扰动,或许能刺激你的记忆。那之后我要观察一下。
陈默:好的。我只剩一件事要说。
姚远:嗯?
陈默:搜集一些文社成员的诗给我看看?我很好奇。
姚远:好的。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陈默:……(思考三秒)你自己也要交作业哦。
姚远:当然。
陈默:再者就是,请带纸笔给我。
姚远:好的。
陈默:你想走的时候话会变少。
姚远:我没有。
陈默:年轻人真没耐心……你走呗,我看你也没心思待久。去你的下层房间找点我要的东西吧。
陈默(旁白):我怎么感觉自己确实像个暴君。
姚远:——你怎么猜到的!
陈默:我想开玩笑说“这是种试探”,那样会显得帅一点……不过我还是直说了,因为你不能出塔。
姚远:喔?
陈默:你出去后我或许就见不到你了。(微笑)你走吧,别多留哪怕一个三秒。我等你的诗歌。
姚远下。
陈默(若有所思):谁会来找我?或许过去的我也有过一段罗曼蒂克,但我完全想不起来了。这对那个女孩或许是种残忍……又或许不是。谁能忍受一个暴君?(耸肩)还是这里舒服,除了不能外出以外都很好,应有尽有……
他站起来。
陈默:记忆。记忆不变。事件跟随时间轴被刻录,客观的史书客观地存在;人物依附时间周期随机闪烁;但记忆不变。……我却保有存在与闪烁,只是失去了看似永恒的东西。所以这真是永恒的么?还是说这是一种假象,它依旧永恒着——隐匿于云雾之中的真实,云雾本身是闪烁的虚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还是不是我自己?
陈默扶着树绕到后面,身影消失在庭院暗处。
【第三幕:月光在木门上涌动】
一个安静的夜晚。原来的房间。
陈默正在翻看一个笔记本。
陈默:晾衣线上/床单思绪纷飞……也不错。她补了一句改过的,也可以。都挺好的。
姚远:你这样和打太极没什么区别。
陈默:但我的确觉得“床单在晾衣线思绪纷飞”挺好的。
姚远:我以为前者节奏更好。
陈默:你说的有道理。
姚远(旁白):他怎么又开始打太极了?
敲门声。
姚远:请进。
封铃上。
陈默:诶你好……姑娘,咱们是不是认识?
姚远:你是不是没失忆?
封铃:……
封铃一言不发。两行清泪挂在她的脸上。
陈默(手忙脚乱地):你你你怎么哭了……!姚远,纸在哪里?纸……
封铃(沉默三秒,开口时没有哭腔):你完全没有印象了,是吗?
陈默:的确如此。……我不敢说了。
姚远:铃学姐,你说吧。
封铃:……我已经结婚了。陈默,我……
陈默:是我对不起你。
封铃:这不是你的过错。连我也不清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默(旁白):我自己更不知道。
陈默:那么,你现在过的可好?
封铃:还算不错。……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陈默:……抱歉。可我真的想不起来。
封铃:都过去了。(停顿许久)我走了。
陈默:嗯,再……(欲言又止)
封铃下。
姚远:老师,铃学姐花了三万个周期才来到塔下。
陈默:别说了。
姚远:她闪烁的比别人都慢。这使她看起来更小。
陈默:……
姚远:她也写了一首诗交上来。
陈默:——别说了,都过去了。
姚远:你不想看一看吗?
陈默(沉默数个三秒):拿来吧。
姚远:就在笔记本的最后,夹在封底里。
陈默翻开封底,一张卡片掉出来。
陈默:……为什么我只能面朝我的影子歌颂?/他递来凉白开泡的一壶秋风/可我坐在半里地外/咱们互相听不见对方。……
姚远:我先出去了。
陈默:你等一等——为什么这么着急?
姚远:我以为你想一个人静静。
陈默: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所以不可能为情愧疚。你在担心我?
姚远:并没有。
陈默:那你留下来,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
姚远: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半里地外的影子。
陈默(旁白):我猜是某个人。
陈默:你上次说我可以在见过外人后看塔外。
姚远:当然。你想什么时候?
陈默:现在是几点钟?……我指大陆之上的,天空时间。
姚远(旁白):他对世界的猜测超出了我们预料的。
姚远:现在是晚上。我可以申请明天晚上带你去露台。
陈默:果然还是要申请啊……
姚远:是的。
陈默:我看你也有要问的问题。
姚远:没有。
陈默:你觉得我的表现像从前?抑或是,你由刚才的无情一般的我,而怀念起过去的我?
姚远:……你很敏锐。
陈默:我有读心术。
姚远:这是不可能的。
陈默:失忆都有可能,这怎么不可能?……好吧我承认我是开玩笑的。
姚远:……太过分了,老师。
陈默:抱歉啦……可是我不得不说,你怀念的那个家伙已经不在啦。(正色)现在的我和过去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了。还是你更喜欢一个无情的我?——这不是潭水,而是命运的镜子,若你溺于过去则看到过去,若你忘怀将来,就会坠入水中。——年轻人,你要做水仙花吗?
姚远一言不发。陈默手舞足蹈。
陈默:我能否猜想你把我当做一面镜子?别生气,这只是一种无稽的断言:你模仿过去的我做一个沉默的人。记忆在暂时存在的陆地上是种主观上的永恒,它是每个居民自己心中的史书。而我没有记忆,就像大陆失去史书一样没有过去……没有主观记录的过去。但我的确存在,但在大多时间我无法证明我存在。但这样我还是长到了这个岁数,没有因为存在的缺失而缺失存在……
姚远:老师,我逐渐相信你要转行做侦探这件事了。
陈默:这是我说过的话吗?……再说了,侦探和罪犯如果不在一个时间内,那要怎样抓捕呢?假如我总在犯人后一步呢?
姚远:也可能犯人刚好出现在你面前。
陈默:这个不是难事。但,假如犯人失去了犯罪的记忆……那罪行就消失了?
姚远:要看被害人吧。
陈默:死者消失在史书的某段,后又复生;杀人者的罪行于主观记录上不复存在。那罪行也就不复存在了。
姚远:……我不知道。
陈默:……其实我也不知道。
姚远沉默了一百个三秒,陈默亦然。
姚远:你自己才是水仙花吧。
陈默:我并不自恋。
姚远:是吗。
陈默:我希望我没有杀过人。
姚远:我不记得你有过。或者按照你的说法,就算有过我也不知道。
陈默:唉。(突然想起来)你的诗呢?
姚远:……别在我在的时候看。
陈默:那就交给我,我之后看。
姚远从口袋掏出一张纸递给陈默,下。
陈默:……攒动的虫群,酷暑/在每一条砖缝渗出/白昼苦寒,夜晚热气腾腾/触角与触角相抵,/带来晚餐的消息……
陈默(旁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连下定义的能力都失去了。而且塔外的人几乎拥有无限的生命,因为随机,他们或许每三千万年才闪烁一个三秒。而我却在塔中衰老。昼短苦夜长,我是命短苦那魂不易消散,死后还要在天下飞翔数百个朝代——哦,我忘了已经没有朝代了……
【第四幕:我喝了一口街上的朦胧】
姚远:准备好了吗?
陈默(深吸一口气):好的。
姚远拉开窗帘。
陈默(旁白):这时我才看见这片大地的真面目。太阳刚落下去了,地平线模糊在远方,没有山脉。大地上灯光亮起,熄灭,又亮起。三秒一循环。我伸出手到夜风中去,似乎有某种安静的节拍飘在那儿,黑夜的心脏开始搏动。这时我的血管也一跳一跳的,是否我也要被拉进时间的潮流中?
姚远:你怎么不说话……我说了不能让你暴露在这种环境,你会离轮回越来越近的。
陈默:你不着急叫我把手缩回来,所以我权当没听见好啦。
姚远:怎么这样。
陈默:那我说点别的: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蚂蚁的。
姚远:——不要提我的诗啊!我写的又不好。
陈默:嘿嘿。……这看不到什么天气变化嘛。
姚远:这也是我们挑晚上的理由。
陈默:你不是说,你相信我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敞开怀抱去接纳的吗?
姚远:我也说过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陈默:确实……那么,世界末日在晚上或许能看见……(停顿三秒)火山爆发什么的。
姚远作势要拉上窗帘。
陈默:你还——你别真拉啊!
姚远:说的也是,不能让你看的。
陈默:哇,是飞碟诶!
姚远(旁白):什么?
窗外什么都没有。姚远回过神来时,陈默已经把他推到房间里面去了。
陈默(微笑):你没什么劲儿啊。
姚远:是我没注意。(低声)您要做什么?
陈默:你转变称呼了。
姚远:习惯。
陈默:我也没打算干点别的事儿……所以,你不能反抗我的暴力行为?
姚远:……是的。我没有那个权力。
陈默:那你在这儿坐好,让我再多看看外界——你放心,我不会跳下去的。
姚远(旁白):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陈默:否则我就将你打晕,然后再做我想做的事。
姚远:……好的。
姚远沉默着走到门边。陈默回到了窗口。
陈默(旁白):夜晚就是这个样子的——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们也和灯光一样明灭吗?或者反过来,灯光就像人们。
陈默:(若有所思地)潮汐塔就像我一样吧。而你则是连接三秒与假永恒的桥梁——别西卜桥。不是吗姚远?
姚远:我不是童子军。
陈默:我也最好你不是。……全是孩子的小岛……超新星……彼得潘……
姚远:Neverland(永无乡)是个全称命题,“对于所有时间,‘永无乡’不存在”;那么这块大陆就是它的否定,特称的“在某时‘这儿’存在”。
陈默:你看这一片平地上灯光稀疏,空气里弥漫着嗡嗡的响声——像不像飞机场?
姚远:……我没坐过飞机。
陈默:也对,按这种时间,你刚坐上去飞机就没了——或者你没了。
姚远:这也是原因。
陈默:你们的管理者难道不住在潮汐塔吗?不然如果你们放了个恐怖分子进塔,凭你也制不住吧。
姚远:会派更厉害的人来。……如果人人都进塔,大陆就没有意义了。
陈默:如果我是塔,就会把他们排出去——骨嘟嘟,就像公交车吐人。
陈默拉上窗帘,走回房间内部。
陈默:我觉得,我再看,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姚远:你也知道。
陈默:所以我回来了。……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两个人相爱,但概率决定了他们的时间几乎没有重叠——噢这听起来就像宿命——其中一方如何与另一方相见?
姚远:这我倒是没想过。……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陈默:如果我是其中一方,我会来到别西卜桥等待她的时间出现,然后奔向她的轮回之中。
姚远:但那样他就有太多的记忆。你不认为这会使他们产生隔阂?
陈默:我和你的铃学姐之间有这种隔阂吗?
姚远:大概有的。
陈默:……的确。记忆是一种我摸不透的存在。按照你们的说法,事物流转不息,记忆亘古不变——可我却失去了记忆。这是否印证了我的话:消失才是唯一的永恒,不存在反而恰恰证明它的深刻?
姚远:别问我,我不知道。
陈默:这是一种回避。
姚远:你这是一种无用的想法。我就生在轮回之中,我不会去质疑它。
陈默:有时你的出现不伴随你的头发。
姚远:的确我有时会以光头的形象出现。
陈默:那你的头发如何认知它该在哪儿?它没有记忆,不是吗?你们也不会为它增一卷史册。可它的存在确确实实。
姚远:物伴随人存在而被认知。
陈默:如果你忘记了有发的你,光头出现的你就必然是个光头。
姚远:所以?
陈默:忘记有手的我在无手时无手。那么,忘记存在的我在忘记存在时不存在……但是我来了。我就在这儿。
姚远:我能证明你的存在。
陈默:你能证明的是“陈默存在过”,而不是“我存在”。忘却陈默的我已经不是陈默了——或许未曾是过。
姚远沉默。
陈默:我是谁?
姚远(旁白):这时你好像又变得遥远了。我感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靠近过……你在想什么?你究竟是谁?
陈默(旁白):我谁也不是。
陈默:可我的记忆去了哪儿?在这里,没有什么是真正能消失的。(犹豫着说下去)所以你们把我关进这儿,你们想吸引一个离体的记忆回归身体。
姚远沉默。
陈默沉默。
房间无言,窗帘在风里纷飞,思绪也纷飞。
【第五幕: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窗边有一张桌子。花瓶里插着一支白玫瑰,陈默伸手去抚摸它的茎,却被刺吓退了。
陈默:命运给了你天禀,却叫不出这朵沉默的花的名字。……弥尔顿的玫瑰会消失,但这里的不会。
姚远:总会的。
陈默:消失之后又出现。这儿从来没有盲人。
姚远:按照你的说法,忘记眼睛存在的人就是盲人。
陈默:视神经也可以。
窗外炸开一朵烟花。纷纷扬扬的雪在半空中就消融,人群的欢呼声每三秒更替一次,像没有高潮的海浪。
陈默:这就是远月点的节日啊。
姚远:是的。这一天别西卜桥面在水面上二十米,咱们彻底有了护城河。
陈默:仍然没有人可以进入城堡。
姚远:上桥是不被允许的。为了防止接近,外圈有卫兵把守。
陈默:卫兵也在桥头。
姚远:那倒是。(停顿数个三秒)你的记忆今天会不会来还是个问题。
陈默:如果它不来会怎样?
姚远:不知道。之所以选在今天,也是因为你可以离桥非常近,它可能会感到你在这儿。
陈默:记忆能离体本身就是谬论,你们怎么会相信这个?
姚远:因为我们更加不相信有事物会消失。
陈默:记忆本不是一种事物。(转向窗口)它没有实体,没有思想,看不见摸不着……它自己也没有记忆。
姚远:记忆没有……记忆?
陈默:是的。(停顿三秒)你有记忆来证明你的存在;你的头发依靠你认知它的实体而存在;但你的记忆如何被认知存在?用记忆认知记忆是自指的怪圈,埃舍尔也不能画出自己的手。
姚远沉默了很久,在此期间他一直不安地捏着手指。
姚远: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些是为了什么。在这儿,“没有任何东西会真正消失”是绝对真理,你不可能动摇它。
陈默:我只是在说实话。
姚远:这是你的妄测。
陈默:好过一成不变。……那么综合我所说的,存在依靠主观记忆或客观史书而被认知,但记忆本身不是一种存在。——注意这里的“记忆”只是个泛指,我说的这些也适用于你认知世界的方式,譬如色觉。——你们的存在是基于随机性的,它在数学上不能被认为是“必然”;而你们用来确认存在的记忆,它自己没有一个牢固的地基。(深呼吸)这种判定存在的方式是空中楼阁。
姚远:所以?
陈默:你瞧窗外。
姚远探头看去。桥上站着一个黑影,卫兵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它。
陈默(旁白):于是你来了。想起要与我见面,但身在天空之上,于是抹了脖子,乘阴风前来赴约……雪中你不被打湿,下到地来就没有雪了。全化了。
雪越下越大,潮汐塔在下降中逐渐变成了白色。
陈默:换句话说,你们的存在不是明确的。“越是偶然,就越真实”,但你们是非偶然的。(停顿三秒)你们根本就不存在,自始至终。
姚远:“你们”?
陈默:我不属于你们,我是一个失忆者。
姚远:你说完了。
陈默:完了。
姚远(指向别西卜桥):那是什么?
陈默:我的记忆,我的影子……我在桥上看风景,楼在风景里看你。
巨响。
鼓声在遥远处响起。
陈默:我还没有消失,看来我说的不够多。……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在说“三秒”?如果三秒是一个单位,谁会在单位前再加量词“个”?你早就知道真相了。
姚远:无稽之谈。我只是照顾你的不熟悉。
陈默:那为什么……3是个不多的数字?
姚远:……我不知道。
陈默:换句话说,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唉……这也是种记忆之外的事啊。或许永恒还有别的形式,孩童一出生就知道吮吸母乳,这不是永恒的吗?
姚远:究竟什么才是永恒?
陈默:存在不足以证明存在。消失才是唯一的永恒。
他消失了。或许是一瞬间消失的,或许是缓缓隐去了身形。但总而言之,姚远面前失去了那个身影。后者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开了,好像对面自始至终不曾有人。
桥上黑影也消失了。
【尾声: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
陌生的天花板。
作家:你醒了。
陈默:这……是哪儿?
作家:你好。要看看我写的东西吗?
陈默:你还没回答我……好的。
他接过笔记本。
陈默:你的创作动机是《断章》?
作家:给你。你的名字来源于《玫瑰与弥尔顿》,“命运给了我天禀,叫出那朵沉默的花的名字”。
陈默: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用这种幕标题。打一开始就没提过雪,雪意还是第五幕才说到的。(停顿)我可能会选择“风被呼声翻遍”之类的。
作家:姚远则是《遥远的路程》,海子的诗我很喜欢。
陈默:你没有回答我。
作家:这儿是永无乡。
一阵风吹过。
窗帘扬起。陈默沉默着睁开眼,听见窗外屠夫叫卖的声音,磨剪子的嚓嚓利响,工地上巨石滚落,绿头苍蝇簇拥在傍晚,挤成一片氤氲的薄雾。一只蜜蜂飞进窗口,落在笔架上面;一滴墨水在笔尖摇摇欲坠,最后还是落在稿纸上。
窗框上挂着一串风铃,风中它轻轻唱着遥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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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20年10月,我的第二篇剧本式小说。
幕标题取自现代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