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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
巷口的路灯一闪一灭,夜风吹过更晃得厉害,如醉酒之人。路灯下的文具店在晚自习放学后迎来了一波高潮,而后迅速冷清。
这是街角的文具店,门前昏暗而陈旧。
叶颐站在路灯下,笔直得像立柱的平行线。偶尔抬起的眼神,朝着下坡眺望。
——已经超了荆果向他约定的时间。
文具店老板从里间出来,递给他一张小矮凳,笑眯眯地说:“坐着等吧,等女朋友啊?”
叶颐摆摆手,礼貌性微笑。
又过了一会儿,荆果才从下坡气喘吁吁跑过来,先冒出一个头,而后下一秒仿佛就站在了他面前。
她伸出手心,直截了当:“手链给我。”
叶颐从裤袋里摸出手链,刚要放上去,忽然又握紧。他摇摇头:“荆果,你不会还给她。”
荆果一笑:“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叶颐看了看周围,依旧有稀稀拉拉的学生在街上行走,反手拉住荆果的手腕,将她带到文具店侧门,路灯也照不到的角落。隔着一层衣袖,他的手没有温度。
“你想不明白吗?陈丽丽想搞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何苦非要跟她过不去。”
荆果依旧笑着:“班长,陈丽丽打架斗殴违反校规,你会评不上县三好学生吗?”
叶颐脸色难看。
“什么意思?”
荆果接着说:“如果不影响你评三好,那你管这事干嘛?闲的啊?”一脸吊儿郎当。
听见叶颐深深吸了口气。
她索性自己动手,伸进他校裤口袋去摸手链,却意外感受到薄薄布料里的热烈体温,一瞬间脸颊像被蒸气烘着,红透了。
还没等她的手从他裤袋里伸出来,他就按住了她的手腕。
叶颐先垂了垂眼,看看那只还停留在自己口袋里的、女生的手,而后抬起了脸,盯住荆果微微睁大的眼睛,突然冒出一句:
“我那50块钱,你就是这么偷的吗?”
·
背后是红砖水泥潦草砌起来的墙,墙的夹角里,两个人对峙得久了,渐渐看得清对方的表情。
荆果不再嬉笑,叶颐不再温顺。
她说:“怎么,要我还钱你才肯把手链给我?”
叶颐说:“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颐停了一会儿,半晌无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问出那句话,明明压在心里久得不能再久,他遵循着一直以来的良好教养,令人尴尬的事全都难以启齿。
可偏偏遇到荆果。
她的世界毫无规则,那股野蛮之力却能瞬间摧毁所有文明。
在她面前,他仿佛被打回原形,一切礼貌都似伪装。
——源自心底的害怕击败了他。叶颐松开了捏在荆果腕骨的那只手,任凭她将别人的手链掠夺回去,再眼睁睁望着她胜利地远去。
回到文具店门口,坏掉的路灯彻底熄灭了光芒。头发花白的老板拉下了卷帘门,轰隆隆的响声如雷般响彻空街,惊跑了垃圾堆里的流浪猫。
叶颐在一片黑暗中飞速骑着自行车。
·
叶颐不再管荆果的任何事。
每天照常上课、做作业、练长笛、打篮球……县里举办迎新年征文大赛,他又埋头写作文去了。
一下课就出教室透气,一放学就背起书包离开。闲言碎语,不再听见。
肖宝路家风使然,对女生间的八卦十分注意,甚至趋之若鹜。上课时忍不住讲话,只能找同桌叶颐。
今天最爆炸的新闻,是有人向陈丽丽告密,说她丢手链的那节地理课,看见荆果从后门溜出去过。
叶颐写笔记的手蓦然一停。
“刚才一下课你就出去了,没看到陈丽丽都气疯了。待会儿放学你在棚架等我一会儿啊,我看完热闹就出来。”
“我不等你。”
“……”
肖宝路化身名侦探柯南自言自语分析:
“周五那天陈丽丽搜过荆果的,还搜得最久,都没搜出来。你说荆果是不是有同伙啊,事先把手链交给同伙了,所以才躲过了……”
叶颐“哦”一声。
肖宝路接着说:“现在因为分赃不均,同伙一怒之下,就把荆果给出卖了!”
叶颐撇撇嘴。
肖宝路灵光一闪:“我记得那天陈丽丽唯一没有搜过的人是……”
他不可置信地抓住叶颐手臂,就差大喊出来:
“是你!”
老师迅速从黑板前回头瞪了一眼噪音来源,肖宝路连忙捂紧嘴、低下头。
他一面假装抄笔记,一面瞟着满脸正经的叶颐,恨恨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荆果的同伙?”
叶颐眼也不抬。
·
一放学,荆果便被陈丽丽一把揪住头发,拽进了女厕所里。锁上隔间门,荆果的头被狠狠按进扔厕纸的塑料网格桶里。臭气熏天,她硬是憋住气,不愿呼吸。
女厕所门口由两个女生守着,肖宝路只敢在门口偷听。一阵接一阵的耳光声,夹杂着陈丽丽的厉声斥骂。
“说不说?说不说?”
“你要死啊?”
“是不是要老娘找人把你轮|奸你才肯开口啊?”
“皮糙肉厚的挺禁打呵!”
……
“还嘴硬是不是?”
“你最好一辈子呆在学校不出来,只要你一出来,等死吧!”
陈丽丽打开小灵通,扭起腰身,声音娇嫩:
“哥哥,我马上出来了,手链就是那贱人偷的,她不肯还给人家。你跟弟兄们守在校门口别走啊,今天非把这事解决不可……”
说完,狠瞪一眼脸颊红肿的荆果,耀武扬威地走出了。
·
肖宝路一路飞奔,来到车库棚架底下,叶颐站在自行车旁,还在等他。
肖宝路掏出钥匙打开车轮上的锁,手忙脚乱,嘴里叨叨:“走走走!此地不宜久留!”
叶颐动作缓慢,不知在踟蹰什么,欲言又止。
肖宝路见他还在慢吞吞收拾,急了眼,吼道:“快点!你想看打架啊?那帮黑she会是你能看一眼的吗?赶紧溜吧兄弟,你可是她同伙!”
叶颐犹豫片刻,说:“我不是。”
肖宝路愣住:“我不管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别给自己惹事,你管得过来么你?”
“那……走吧。”
·
一句话说出口,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
并肩骑出棚架,肖宝路瞥一眼他,说:“叶颐,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劲。”
叶颐:“哦。”
“你别老想着当救世主啥的,当个班长就把你给架起来了,你做事归做事,别太入迷了。”
“我给你讲讲我妈吧。她不妇联主任嘛,那每天可有得忙,街坊邻里吵吵闹闹,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她管得过来嘛?夫妻俩吵架打架,女的被欺负的多了去了,她能协调一时,又管不着人家24小时。以前经常见她哭着回家来,痛骂那些丈夫不是个人,有时候还把妻子接到咱们家里来住。是热心肠吧,是负责任吧,结果呢?我家三天两头被人找上门来闹事、泼油漆,她还被举报,好几次我跟着她出去玩儿被人跟踪,差点被打。依旧有很多家庭破碎,依旧有很多人在受罪,咱们管得过来吗?我呢,惨啊!从小就像没妈似的,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去单位吃食堂,做作业就在我妈办公室,房子嘛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我心里多难过呀,每天只好跟别的小孩儿一起瞎玩,才觉得没那么孤单。反正我就觉得,工作就是工作,没那么重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去帮助别人。你说是不是?”
叶颐“嗯”了一声。
经过学校门口时,两人一齐停了下来。两边街道都是奶茶店、小吃店、文具店、小书店,学生们来来往往,热闹得一塌糊涂。
刺眼的是人潮里某些衣鞋邋遢、眼神混沌的二流子,烂长的头发,拿着铁棍甩来甩去的脏手,看一眼都似要折寿。
叶颐茫然地环视着,脑子里想得太多,反而像一片空白。
·
忽然的,一个穿着连帽衫、外面披着校服的女生在保安叔叔的注视下走出校门了。
帽子遮住了她的额头和短发,她背着书包,双手抓着一本摊开的练习册,挡住下半张脸,紧贴在一个陌生女生肩后,似是她亲密的同伴。
她边走边问着:“同学,你们学到这一页了吗?我们老师刚布置的作业,我不太会哎。”
陌生女生满脸诧异,刚想远离,却被她抓紧了手臂,贴得更紧了,脚步也越来越快,经过了几个蹲着的二流子……
小吃店旁站着的一个二流子朝这边走过来,叫起了蹲着的几个弟兄,指指荆果后背。
“有点儿像……”
身后突兀有急速脚步声追来,荆果立马推开陌生女生,几乎是跑着跌着走。
只一眼——便看见了下坡上面、小小的十字路口中间,那个自行车上的人——
男生一只脚还放在脚蹬上,另一只脚像刹车,斜长地立在路面。他表情空洞,似在注视什么,又似在凝望虚无。
荆果没有犹豫,伸腿一跨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迅速将脸埋入他被风吹凉的后背,捏了捏他的腰窝,低声蹦出一句:
“快走!”
叶颐如梦初醒——
他回首一望,人流里有几个黑色的点正极不友善地疾步追来,手里的铁棍在阳光下反射着一串串刺眼的光。
他忽然疯狂地骑起自行车,用尽全身力气。
两边街景,急速从荆果眼角余光掠过,如印象派的画作,层层叠起的无数线条。
肖宝路在身后高喊他名字,他却仿佛只听见铁棍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
呲呲,呲呲,呲呲……
是恐惧,是惶然,是不可言说的心脏剧烈跳动。
逆凤而行,冷风更加狂啸,猛然掠走了他头上的耳套,双耳被风刮疼,通红如血。
荆果回头看了一眼那被风吹走的白色耳套,孤零零在街面滚动,像一只被遗弃的动物。
从黄昏逃到了黑夜,从熟悉的路逃到了陌生的路。
叶颐还在狂奔。自行车是他的翅膀。一路颠簸中,荆果紧紧抱着他瘦长的腰,手臂环缠一圈,像那孙悟空的金箍。
她忽然哭了起来。
哭得太安静,叶颐从来不曾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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