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泠然

　　又在路上爬了七八天，我和宇文若宸才算是站在了庆国国都---郢京的城门外。我们牵着马，慢悠悠地进了城门。路上，我推了推宇文若宸：“你的玉呢？”

　　宇文若宸把手伸进衣领，掏出一条红绳，绳上系着一块墨色的玉，上面雕着一只五爪金龙，“嘿嘿，练武的时候危险，怕打烂了，我分析过了，吊脖子上最安全。”

　　我也“嘿嘿”一笑，从衣领里掏出一根差不多的红绳，绳上系着一块翠色的玉，上面雕着一只九尾凤鸟，“小样儿，忽然聪明了不少嘛！”

　　一别八年，郢京在我和宇文若宸脑中的印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八年前的郢京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大户人家的院落也较之现在要少上许多。虽说已有八年未到过郢京了，自个儿的家怎么走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我和宇文若宸毫不费力地就站在了淮国公府的大门前。可我没想到，我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副败落萧条的景象。大门上的金漆早已剥落殆尽，原本亮灿灿的匾额上积满了灰，房梁上还结了好几张蛛网，就连门口的青石台阶上都尽是尘土，大门紧闭，寂静无声。这地方，究竟是荒废了多久才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宇文若宸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大门，盯了足有一刻多钟，他忽然开口：“祸水，你说……父王和母后是不是搬家了？”

　　“你站这儿别动。”我留下一句话，转身奔向闹市区，随手拉住一位过路的大婶，急切地问她：“大婶，你知不知道淮国公府的人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知道！”大婶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欲理睬我。

　　“你只要告诉我淮国公府的人在哪里，我给你十两银子！”我冲着她边喊边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现银。

　　那大婶果然见钱眼开，当即回转过身来，笑嘻嘻地说：“小哥儿，看你生得眉清目秀，说话可要算数的……”

　　“你能不能快点儿说？！”

　　“好好好，这小哥儿脾气还挺冲……大概也就七八年钱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淮国公府里的人一夜之间都死尽了，皇帝发了诏书说是集体食物中毒死的……可我听说啊…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我听说他们都是被人给杀死的呢！还有人说啊…他们是被宋国的奸细给毒杀的……小哥儿，你是外来人吧，这事儿在庆国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呢！”

　　“拿上你的银子……滚！”我狠狠地把银子甩到地上，冲着她吼道。那大婶拾起地上的银子，骂骂咧咧走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往回走的，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我想到过他们会死，我的喜欢装哭的美人妈咪和有点精明有点傻但只对美人妈咪色的帅哥爹地，他们既然那样狠下心把我和宇文若宸送走，自然是该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我那时明明知道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怎么竟也没有悄悄留下来？终归还是我怕死，只要能活着，怎样都好。我真是……没用的人呢……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亲人也就罢了，居然还用可悲的侥幸心理安慰了自己八年！呵……

　　一双脏兮兮的靴子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抬起脸，看到宇文若宸模糊的脸上满是惊恐，“祸水，你怎么了？！你别哭啊…”

　　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说：“他们……都死了……”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汹涌而出，滑过嘴唇，满是腥甜的气息。

　　太阳，暗下去了。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有人用凉凉的手拍打着我的脸颊，试图把我拍醒。我皱了皱眉，费力地睁开了眼。

　　宇文若宸满脸映着惶急的神色，“总算是醒了……好点儿了没？”

　　我点了点头，眼里有滚烫的液体滑落，无声无息。

　　宇文若宸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牙关紧咬，眼里有光在闪动，“是谁害死他们的？”

　　我摇了摇头，“只是一夜的功夫……师父说过，庆历景成九年十一月半，宋国出兵攻庆，庆国战败，赔了大批的金银细软，又定下了年年朝贡的条约……父王是辅国大将军，武艺又不差，那几日府中人心惶惶，下毒等事又怎么可能得逞得了……这事，多半是宋国皇胄捣的鬼……”

　　宇文若宸紧紧咬着下嘴唇，半晌，他的声音沉沉响起：“我去杀了宋国皇帝。”

　　我再度摇头，“能够潜入郢京不被发现，还能一夜之间灭了淮国公府全门……你以为宋国没有高手吗？”

　　宇文若宸像个受伤的孩子，落下两粒金豆豆，冲我吼道：“那总不能让他们枉死吧！”

　　“当然不可能！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可是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国家！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会打一片江山给你……”

　　又是一阵沉默，半刻钟之后，宇文若宸扬起脸，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好吧，我都听你的……还有，不共戴天是什么意思？”

　　“不共戴天就是……他们不死也得死。”我从医馆的床铺上麻利地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嘴角轻浅地勾了一下。

　　“喂，你不是说要报仇去么，为什么来买衣服？”宇文若宸一边试着一件宝蓝色锦缎刺金外袍，一边问着。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让你穿你就穿！”我穿着一件藏青色云纹刺绣袍子，倚在裁缝铺子门口，欣赏着靴子后侧镶着的墨玉。待我欣赏了一阵发现这靴子确实够贵气之后，我转过头去看宇文若宸穿得如何，也就这一眼，看得我愣了神。

　　白皙的皮肤在深色外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白皙，全然不像日日在大太阳底下练功的人，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一双丹凤眼肖似帅哥爹地，眼波流转，神采飞扬。高挺的鼻梁显出勃发的英气，唇不点而绛红，脸型瘦削英武。这些极品五官恰到好处地拼凑在一起，再加上一副胜过模特的颀长身段，直可谓是般般入画。

　　宇文若宸也盯着我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说了句：“你……真好看……”

　　我很是自得地冲老板娘一笑，问她：“这样两身衣服，多少钱？”

　　老板娘愣了愣神，笑道：“公子是头一回来小店光顾吧，公子身段好，出去就是活广告，不如给公子打个折吧，五十两纹银，如何？”

　　“好！”我爽快地付了钱，冲老板娘一笑，“老板娘，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老板娘一听，更是乐得眉开眼笑，“公子要不留个名字吧，日后光顾也好给些优惠。”说着，她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簿子，提起笔杆子就要记。

　　“我叫宇……”宇文若宸很没大脑地要报名号，被我狠踩一脚，这才算是识相地闭了嘴。

　　“我叫北堂泠川，我这位堂兄大名北堂颖。”我很有礼貌地报了姓名，拖上宇文若宸，离开了这间铺子。

　　出了铺子，走了才五分钟，宇文若宸又聒噪开了，“喂，我为什么要叫北堂颖啊，我有名有姓，我叫宇文若宸！”

　　我翻了翻白眼，“你这名字一出去，人家不是把我们当疯子就是躲瘟疫一样地躲开，说不准还会惹上麻烦，你脖子上长的那个东西是西瓜？”

　　宇文若宸很是委屈地叫道：“那也不能叫北堂颖啊，跟个娘们儿似的……”

　　“又没文化了吧你，颖是聪明美好的意思，给你取这名儿也是希望你能沾点儿名字的灵气，你啊你啊，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还有呢，瞧你那话说的，‘跟个娘们儿似的’，你这是明摆着的歧视妇女！要是搁在二十一世纪，那是要判刑坐牢的！”我挤眉弄眼地嘲笑他。

　　“是我错还不行嘛……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宇文若宸举了白旗。

　　“哎呦喂，这么勉强，还是算了吧！”我阴阳怪气道。

　　“别啊，我错了……一点儿也不勉强！”宇文若宸很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我是非常非常愿意改名为北堂颖的。”

　　“行行，我批准了，对了，以后你得对外说是我堂哥，我们俩都是男的，你又比我高了半头，从基因角度来解释，我们俩只能是堂兄的关系了。”我表情认真地告诉他。

　　“好吧……你说话别那么文绉绉的，那么多怪怪的词儿，这都影响我理解了……”北堂颖委屈道。

　　我极度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吐出一句：“It's my style.”

　　北堂颖显然被这句话给震晕了，在原地愣了老半天才傻乎乎地追上来问我：“这又是哪一国的语言？”

　　我洋洋得意地冲他笑：“没文化了吧，知识不够用了吧，告诉你，这叫English，要是你把爷伺候好了，爷倒是可以考虑教教你。”

　　想不到北堂颖很有骨气地瞪了我一眼，“切，不教就不教，歪门邪道，作何用场！”

　　我见他真有点儿生气，只得跟他赔笑脸，“别生气嘛，我那是说着玩儿的！我可是巴巴地盼着能教你呢，我的好哥哥！”没法子，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中文这一门语言，若是日后遇上了什么麻烦，说英语总比说中文来得安全，别人应该只当是偏僻地方的方言才对。

　　“学这个有用么？”北堂颖很严肃地问我。

　　“当然有用了，英语这东西，你若是学会了，日后遇上什么麻烦也可用这作为暗号，就算别人是破译专家也是万万弄不明白的，你说，这东西多么有实战价值。”我悉心解释道。

　　“好吧，我学……”北堂颖低下头看着自己光洁无尘的鞋尖，“祸水，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到底是不是同一对爹妈所生……甚至……是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愣住了。我只知道一再炫耀自己的学识，却从未想过如此招摇的作风究竟带了些什么好处给我。我仗着自己有一个短暂的前世，便以为所有的事都在掌握之中，结果呢？还未开战，唯一的战友就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我只得苦笑，“这些，都是师父教的。”

　　“不是疑心你的身份，我自己的亲人我是认得的……只是奇怪，你怎么这么有见识……”北堂颖看出我的尴尬，声音软软地解释。

　　“没事儿，我都明白。”我冲他又是一笑，“走吧，我们去买个能生财的东西。”

　　……

　　我和北堂颖摇着两把新买的折扇，迈着大步，在郢京最出名的烟花巷里溜达着。烟花巷并非是卖烟花的，就如红灯区并非是卖红灯的。从本质上说，烟花巷和红灯区是一样的。然而大部分老百姓对于烟花巷这个稍稍有些文艺的名字是很不感冒的，于是他们管这地方叫---妓院一条街。满条街都是大大小小的妓院，穿着单薄搽着脂粉的风骚女子或是倚在门栏上，或是坐在窗沿上，看着来来往往穿着贵气的男人们，脸上堆满了暧昧的假笑。看得出庆国的风气是很开放的，在这些妖艳的女子中间也不乏年轻俊美的少年，至多是十八、九岁的样子，最小的才刚到我的肩头，顶多也才十二、三岁吧，就要做这档子事……我看着这些少年世故的脸，心生惋惜。

　　“你不是说买个能生财的东西么？这儿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好买吧……”北堂颖在第Ｎ次被满身脂粉的女子纠缠住之后，终于开口问我。

　　“就只有这儿才有的买……老实说，我想……买间妓院……”我颇觉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分析过了，在庆国，最容易挣钱的法子就是开窑子，虽说也要交出大把大把的银子去纳税，但是利润高啊，这生意完全就是无本的买卖，我们若是开一间妓院，只需把姑娘公子们都给调教好了，让他们吃饱穿暖，这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等着收银子了，再说了，我们这样的两个人，无才无艺的，想开个饭馆都无人问津！倒还不如开间窑子，轻轻松松就可以迈上康庄大道了。”

　　北堂颖就这么在我的铁齿铜牙劝说之下，决定抛弃他高贵的皇族身份，成为一名优秀优质的妓院老鸨。
　　我们走了约摸十多分钟，终于有一间规模不小的妓院进入了我的眼帘。这家妓院乍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它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眼球。原因有三：①这家妓院规模很大，如果买下来，我和北堂颖就可以直接住在里头，而不必再另买一处房舍作居住用了；②这家妓院的生意相比同等规模的妓院要冷清上许多，谈价钱的时候可以以此为借口大大杀价；③这家妓院人丁兴旺，若是买下来，短时间内不需要我和北堂颖去逼良为娼。
　　于是乎，我们俩踏着正步，走进了这家名为“春芳院”的妓院。

　　一进门，立刻有两个生得不怎么眉清目秀可偏偏还要浓妆艳抹的姑娘上前，八爪鱼似的缠住我和北堂颖，脸上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媚笑，“两位公子头一回来吧？可有心仪的姑娘或者公子？若是没有的话……不如就让奴家……”

　　“打住，爷今儿个来可不是来嫖妓的，叫你们老板出来。”没等那姑娘把话说完，我先一步掐住了话头，道名了来意。

　　那姑娘一听，脸上老大不乐意了，但仍尖着嗓子冲二楼喊了一声：“妈妈，有客人点您的牌啦！”

　　随即，一个更加尖细的嗓音从楼上传来，一声无比暧昧的“来啦”激得我起了一手的鸡皮小粒子。

　　三分钟之后，一个肥胖的女人带着浓浓的香粉味道下楼来了。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纱裙，层层皱褶显得整个人更加肥胖，头上绾着个高高的发髻，戴了几件金银首饰，看起来颇有点儿---俗不可耐。这胖女人维持着灿烂的笑容下了楼，一直走到我们二人面前，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开口：“是二位公子点了奴家的牌？”胖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融化的冰激凌般甜腻腻的嗲声，刚消下去的鸡皮小粒子很不争气地又起了。

　　我定了定神，开口道：“敢问尊姓大名。”

　　胖女人又是一愣，过了好几秒钟才应声：“公子是外来人吧，在这郢京里，能有几个男人不知晓我艳姨？”

　　我的胃里有一阵强烈的酸味横冲直撞地要涌上来，被我用内力给压了回去，我僵硬地冲她一笑：“呵，那倒是我寡闻了，那么，艳姨，你这春芳院，多少钱肯出让？”

　　艳姨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个么……公子也知道，这春芳院毕竟是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呢！若是要卖，也需得连这些姑娘公子们一并买了去……公子……带够银子了么？”

　　北堂颖一听，偷偷用手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放弃买下这家妓院的念头。

　　我极有信心地冲他一笑，转过脸对艳姨道：“艳姨还是说个实在点儿的数目吧，在下和堂兄虽说是外来人，但行情也算知晓一点，艳姨又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了，想必不会诓骗我们小辈吧？”

　　艳姨的鼻腔里划过一个轻蔑的音节，“那就一千三百两吧。”

　　我冷笑一声，“堂兄，看来艳姨是没有诚意谈这笔生意了，我们还是换家谈吧。”

　　北堂颖面带疑惑地站起身，随我往外走，我敢打赌，他此时一定纳闷，我们身上总共有一千八百余两银子，而这家妓院连带内部人员的售价只需一千三百两，为何不买？

　　还未走到春芳院大门口，艳姨就把我们叫回去了，语气软下许多：“还是二位公子开个价吧。”

　　我领着北堂颖四下看了看这间妓院的布局，缓缓吐出一个数目：“八百两。”

　　艳姨的脸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她冲我妩媚地一笑，脸上的肥肉皱缩在一起：“公子这个价……是不是太低了些？”

　　“哦？八百两这个价怕是只会高不会低了吧，你这春芳院虽然大，屋里却没什么有档次的物什，连茶杯都是最次的粗瓷，可想而知这些木料、家具也都值不了几个钱，你再看这儿的姑娘公子们，一个个儿的面黄肌瘦，连个容色俏丽的姑娘都难找，又怎么会有客人上门？生意这般差，价钱又怎么高得了？依我看，这间店子，七百两足矣。”我顺手拾起一个茶杯，放在手里把玩着。

　　北堂颖也适时地来插一脚：“堂弟说的极是，不如我们换一家吧。”

　　我冲他露出一脸慈祥（慈祥？）我的笑：“正合我意。”

　　还未往外跨出半步，艳姨似乎生怕错过了我们这两位买主，急急地应了我开的价，“公子且慢……八百两……就八百两吧，奴家收拾收拾，这就去取房地契和这院中姑娘公子的卖身契。”

　　就这样，我和北堂颖买下了这间春芳院，满心欢喜地打算开始我们的小资产阶级享乐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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