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6.后来我入了宫，心里一直惦念的，也都是年少时那些快活的日子。宫里御用的东西再好，在我心里，也比不过城北小摊子上包的一块桂花糕。

　　唐婉不是第一次来西湖。在现代倒也去过，的的确确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只是黄金周的时间段游客实在太多，到了景点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奔涌不息的人流裹挟着挤出来了。

　　如今重游一次西湖，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倒慢了下来，有时间去仔细欣赏西湖的美丽。陆游已在断桥之上等着她了。

　　他今日正好穿着他们初见时的白衣，手里撑着一把水墨油纸伞，在漫天烟雨里仿佛与西湖化为了一个整体，成为了水墨画里最好的点缀。陆游背影清俊，如松如竹，分明是白衣翩翩的文人温柔气质，但那一身如少年般的赤诚又如同雪中红梅，给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添了一层锋芒。难怪梁启超评价他：“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像是察觉到唐婉的视线，陆游转首，黑眸中带了几分郁色。看到是唐婉，终是一扫先前的忧郁，也不言语，含笑静静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唐婉被他炙热的眼神盯着，竟有些不好意思，“陆公子，好久不见。”

　　陆游被她逗笑，一贯沉稳的音色也染上了几分笑意，“如果不是在下记性不好的话，似乎前几天在下才与姑娘见过面。”说罢又故作轻佻道，“诗经有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难道是娘子也如这诗经中所说，是因为太过思念在下，见到在下才好像许久未见吗？”

　　唐婉原本脸色微红，闻言又染了薄怒，更添艳色，嘴上也不服输道，“是啊，若不是陆公子当日弃我而去，连半句话也来不及交代，婉儿也不能忘了还有陆公子这号光风霁月的人物在呢。”唐婉说完便自知失言，秀气的眉狠狠蹙了起来，心内暗自懊悔。

　　陆游此刻倒是紧抿嘴唇，一副努力憋笑的样子，只是这努力显然也不用心就是了。唐婉难得气急，冲他吼道，“不许笑！”

　　这一吼像是打开了陆游身上哪个奇怪的开关，他咧着嘴笑得开怀，全然没了形象。唐婉见他变本加厉，也没有别的法子，轻推了陆游几下，嚷嚷道，“不许笑！不许笑！说了不许笑还笑！”

　　陆游一边点头一边应道，“好好好，不笑不笑。”可是他的嘴角却依然高高挂着，丝毫没有放下来的迹象。半晌，两人才都平复下来。陆游眉目间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见到因为刚才的打闹唐婉的衣袖淋得有些湿了，将伞往唐婉身上靠了靠，直到油纸伞将他们二人完全笼在其中。一旁给唐婉打伞的小蝶默默退到一边去了。

　　唐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近得她可以闻到陆游锦袍上的皂角香。她抬头看他，却撞进了他炙热而真诚的眼神中，那双眼睛，不是书上“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的坚定；也不是“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悲痛；更不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无奈。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澄澈，和满满的一个她。

　　漫天烟雨之中，西湖断桥之上，一把浅谈的油纸伞之下，他和她，隔绝了世俗的一切声音，以最真实的两个人，和最真诚的两颗心，慢慢靠近。唐婉失神片刻，不自在地转头去看西湖的景色，倚着栏杆问陆游，“你听说过白娘子的故事吗？”陆游含笑摇头，“倒是不曾。”

　　“白娘子和许仙也是在西湖断桥上相遇的。那天正好下雨，许仙没有伞，白娘子就把她的伞借给许仙了。一来二去，借伞还伞，二人生出了感情，就结为夫妇。可是你知道吗？白娘子不是人，她是一只修练了千年的蛇妖，因为许仙前世救了他，所以来报恩的。许仙后来发现自己的娘子是蛇妖，也不惦念夫妻情分，非要让一个叫法海的和尚来收妖。”唐婉讲到这停下来了。陆游问道，“然后呢？”“然后有好几个版本。法海抓了许仙，白娘子为了许仙水漫金山，因为犯了大错被压在雷峰塔下。许仙这时候倒是回心转意了，天天为白娘子扫雷峰塔。”唐婉长叹一声，总结道，“大概人们对于得到的东西都不珍惜，总是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追悔莫及。”

　　陆游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认真，如许诺一样正色道，“若是我，定不会如此。”唐婉尴尬一笑，解释道，“我只是讲个故事，你别放在心上。这都是民间传说嘛。”陆游愈加郑重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夫妻之间不应该有所隐瞒，相互信任，互相支撑，才能长长久久。今日你讲这个故事，我听这个故事。若是仅仅作为笑谈，而不吸取其中的经验教训，只能如阿房宫赋中所说‘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唐婉扶额，无奈道，“我今日才发现陆公子在有些事情上还真是有点‘轴’啊！”陆游一脸无辜道，“‘轴’是何意？”唐婉烦躁地拿手蹭了蹭下巴，解释道，“就是说一个人比较坚持己见，比较倔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只是讲个故事，你不用这么认真地说这些。”

　　陆公子摇摇头，从怀中拿出一物，沉闷道，“其实我今日本来是想与你道别的。”唐婉闻言一惊，正要开口，却被陆游打断道，“你先听我说完。我父亲致仕，携我母亲一道回越州老家。我本想一同回去，可是终究是心有不甘，再加上……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原因，所以想留在临安，等入秋时再回越州参加乡贡。”

　　陆游仔细地打开手中的匣子，对唐婉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凤钗。我此前未曾学过如何与女子相处，如何讨女子欢心。但是上次在街上想给你买一些小玩意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支凤钗。想起来家里那一支，应当很称你。所以特意在母亲回程之前讨了来，想亲手交给你。”

　　那凤钗上的金凤展翅高飞，脚踩祥云，双翅镂空，凤尾高高扬起，尾羽采用颤枝设计，凤首喙含银白垂珠，的确是精妙极了。

　　唐婉怔怔地盯着那支凤钗，忽然感觉头痛欲裂，恍惚间看见有谁向她奔来，凄厉喊道：“婉儿！”那声音中的焦急、懊悔、担忧，凝成了血泪，滴在了钗头凤凰的银白色垂珠，染成了血色，在混沌中划开，只留下凤凰的哀鸣和一地猩红的血迹。

　　陆游眼见唐婉此刻情形不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紧张而缓慢地唤着唐婉的名字，“婉儿，婉儿。”唐婉眉心紧皱，看到眼前一脸关切担忧的陆游，才从那恍惚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手死死扣着陆游的袖子还在大口喘气。

　　陆游眼中划过一丝心疼，右手撑伞，左手将那凤钗收了起来，扣着唐婉的后脑将她拥入怀中，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帮她平静下来，“好了好了，没事了，婉儿。”

　　唐婉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鼻息打在自己的耳朵旁，轻声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终于慢慢缓了过来，不着痕迹地从陆游怀中退了出来，“我没事了。方才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突然头好痛。”

　　陆游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抚道，“没事就好，今天回去，早些休息。”唐婉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好。”顷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扯着陆游袖子道，“凤钗呢？”

　　陆游一怔，原本微沉下来的心因她这句话又轻快起来，“在我怀里。”唐婉莞尔一笑，带着数不尽的少女俏皮，“送给我的东西可不能再收回去。”

　　陆游宠溺地望着她。“那，今日我就先回去了。”唐婉道。陆游撑伞跟着她，“我送你回去吧。”“不用了，我和小蝶一起。”

　　小蝶将唐婉从陆游伞下接过来，陆游站在原地目送她们。唐婉未走几步却突然转过身来，淋着雨跑到了陆游跟前。小蝶没有想到娘子还有这一出，看着唐陆二人重新又站在一起，不知是该跟上还是乖乖在原地等着。

　　陆游看着眼前的姑娘又冲入自己伞中，温热的气息又重新回到身旁，她像一团红红的火光仿佛要将他的周身世界点亮，一时半是惊诧半是欢欣。然而冷静下来，却还是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做什么，仔细身上淋湿了回去染了风寒。”

　　唐婉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耳朵，在他耳旁悄声说道，“陆哥哥，这算是定情信物吗？”陆游耳根刷的一下全红了，她的气息喷在自己耳朵边上有点痒，可是也不想让她离自己远些。

　　他突然不敢直视眼前的姑娘，眼神躲闪道，“是，我原以为你不喜欢。”

　　唐婉的笑声却如同银铃一般，深深刻进了他心里，由不得他丝毫躲避，“我很喜欢，谢谢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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