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清与程

　　七月流火，宫中为庆贺太后寿辰，特设百寿宴。请柬送至沈府时，沈凝清正对着一盆枯死的十八学士茶花唉声叹气。

　　“小姐，靖远侯府派人送来了这个。”桃喜捧着一个紫檀木盒进来，脸上带着几分讶异。

　　沈凝清打开一看，竟是一株品相极佳的十八学士幼苗，根须包裹着湿泥，显是刚刚掘出，珍贵非常。盒中并无只言片语。

　　她指尖拂过嫩叶，心下微沉。这份礼，太重了。那日护城河边他一句“好胆识”，今日又赠此厚礼，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心思愈发难测。

　　宫宴那日，沈府马车在宫门外候了许久。沈凝清身着沈夫人特意为她裁制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端庄明丽。她甫一下车，便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身上。

　　抬眼望去，只见靖远侯宁远正立于汉白玉阶之上，身着亲王常服，玄衣纁裳，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威严。他并未看她，正与身旁官员说话，仿佛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宴开百席，丝竹悦耳。沈凝清与李墨云同席，坐在女眷区域中后排。她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男宾席，看到了大哥沈凝萧正与同僚寒暄，二哥沈凝玄则不见踪影，想是大理寺公务繁忙。

　　她的目光忽然定住。

　　在离御座不远，皇室宗亲的区域里，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独自坐在角落。他面容清俊，气质沉静，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似是感受到她的注视，他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沈凝清心头猛地一跳——是那个乞儿，薛诚！

　　可他此刻衣着华贵，虽坐在末席，却无疑是皇室中人。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他对着她，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沈凝清立刻低下头，心脏狂跳。九皇子！他竟是那个流落民间的九皇子宁丞！

　　“清娘，你看那边！”李墨云忽然在桌下轻轻掐了她一下。

　　沈凝清顺着她暗示的方向看去，呼吸几乎停滞。

　　只见程鹤景随着其父程老将军入了席，位置颇为靠前。他今日未着戎装，穿了一身暗云纹墨色深衣，银冠束发，竟是难得的正式打扮。只是他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唇角虽依习惯噙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怠和…疏离。

　　他并未看向她。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忽然，内侍尖细的嗓音通传：“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起身跪迎。老皇帝在皇后的搀扶下缓缓步入，虽显老态，但目光依旧锐利。他身后，大皇子宁焕扶着太后，态度殷勤。

　　沈凝清垂着头，却能感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从御座方向扫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御前献礼开始，各方呈上奇珍异宝。轮到程老将军时，他献上一幅边疆舆图，朗声道此乃程家军最新勘测绘制，愿永固山河。

　　老皇帝面露欣慰，刚欲嘉奖，座下忽有一御史出列，高声奏道：“陛下！臣有本奏！弹劾辅国大将军程穆，上月朔州之役，贻误战机，致使我军损兵三千，丢失城池！其罪当究！”

　　全场哗然！

　　程老将军须发皆张，怒道：“胡言乱语！朔州之役，我军以少胜多，何来贻误战机、丢失城池之说？”

　　那御史竟从袖中掏出一纸文书：“此有败军副将血书为证！更有军中粮草官可作证，程将军一意孤行，方致此败！”

　　沈凝清手心冰凉，她猛地看向程鹤景。只见他面色铁青，双手在案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抬眼看向御座，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

　　老皇帝面色阴沉，缓缓开口：“程爱卿，此事……你作何解释？”

　　程老将军气得浑身发抖：“陛下！此乃污蔑！老臣一生戎马……”

　　“父皇！”大皇子宁焕忽然出声，语气痛心疾首，“程老将军劳苦功高，或许是一时失察。但军国大事，岂容儿戏？若不严查，恐寒了边疆将士的心啊！”

　　这话看似求情，实则将罪名钉死了一半。

　　沈凝清看到程鹤景猛地抬起头，看向大皇子的眼神冰冷彻骨。

　　“陛下！”又一人出列，竟是靖远侯宁远。他神色平静，拱手道：“程将军功在社稷，此事疑点颇多，恐有内情。臣以为，当立即押解相关人证进京，由三司会审，查清真相，方可既不冤枉忠良，也不纵容败绩。”

　　他这话看似公允，却直接将程老将军推向了待审的位置。

　　老皇帝沉吟片刻，疲惫地挥挥手：“便依靖远侯所奏。程爱卿，今日起，你便在府中静思，无诏不得出。兵符暂交……夏侯爱卿代管。”

　　夏侯渊立刻出列谢恩：“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程鹤景扶住身形摇晃的父亲，背影僵硬如铁。

　　宴会不欢而散。

　　沈凝清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心乱如麻。行至宫门长廊僻静处，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拉到了廊柱之后。

　　熟悉的墨竹香传来，却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程鹤景将她困在柱子和他的身体之间，低头看着她，眼底是翻涌的痛苦、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你都看到了？”

　　沈凝清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口揪紧，下意识点头。

　　“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竟落得如此下场！”他声音低哑，带着血性，“夏侯渊！宁焕！好……好得很！”

　　他靠得极近，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

　　“程…”

　　她刚想开口，他却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她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愫。

　　“沈凝清，”他叫她的全名，声音沉重得像坠着铅块，“离我远点。”

　　沈凝清一怔。

　　“从现在起，离我远一点。”他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程家已成众矢之的，下一个就是我。别被我牵连。”

　　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他决绝地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宫灯影下。

　　沈凝清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灼人的体温和轻微的颤抖。

　　远处传来更漏声。

　　山雨，已然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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