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带春风指御舟

　　齐王杨暕的长相史称“美容仪，疏眉目”，意思就是以容貌和仪态为美，长得浓眉大眼。比他贵为网庙十哲之首、饭圈粉敢因为史书上记载了一句“美姿仪”，去抢夺帝王容貌界里最帅皇帝名次，最差也是排名亚军，甚至口出貌比潘安狂言的亲爹——隋炀帝的帅气程度还高一级。
　　但是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对这张帅气无比的脸可没有什么好感觉。我直接被他阴冷的眼神吓了一跳，急忙往萧后身边靠了靠，寻求她的支援。
　　萧后看了我一眼，笑着对他道:“这是昨日被至尊带回来的新人沈娘子，你莫要这个样子把人家吓着了。”
　　杨暕急忙堆起笑容:“儿不敢。”
　　我以为接下来，他会暗里给我小鞋穿什么的，却听说至尊的銮驾到了，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隋炀帝来得真是时候，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凶我了？
　　杨广进屋的时候，正见一屋子的女人都还没散去，脸上的笑意更深。萧后急忙起身和我们一起恭迎圣驾，请皇帝上座。
　　杨广落座后看向我们问道:“刚才在说什么这么高兴，也说给我听听。”接着一眼望见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道，“嗯，不错，穿上宫里的衣服，和昨日我初见你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我垂下了头，用一副安谧的状态面对他。
　　他笑道：“人也安静了不少，不再似昨日那般刁蛮任性了。”
　　我依旧没吱声，只是手不停地缠绕裙带打结。
　　他又看向众人：“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刚才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后笑答：“妾刚刚把陈贵妃介绍给沈小娘子，便听说至尊到了，都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呢。”
　　“哦？”杨广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来得不凑巧了？”
　　陈婤上前一步，奉承道:“至尊来得如何不凑巧啊，娘子们好不容易都能在中宫见着至尊一回，来得很是凑巧才对。”
　　杨广哈哈大笑:“阿婤这话真是深得我心。”
　　这时，我又感受到了杨暕那冰冷的眼神。知道他毕竟是齐王，又是杨广唯一的成年儿子。我初来乍到，他若是存心与我为敌，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思及此，我急忙向杨广的位置急走了两步，眼神却还是依旧盯着他看，做出一副心慌害怕的样子来。
　　正和妃嫔们说着话的杨广，注意到了我的失态，不禁问道:“怎么了？”然后顺着我的视线抬眼看去，正见杨暕目光冰冷地望着我。此刻看到杨广也注意到了他，急忙收敛住方才的不敬之色。
　　自从打消了立齐王为太子的念头以后，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似乎开始说不明白起来。毕竟就这么一个成年儿子，皇子皇孙都还小，但真要放下芥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幸好现在杨广不喜欢他，他做事定然会收敛一些，不然他真要暗地里对我做什么，我肯定还是会吃一些亏的。
　　我一脸害怕地看着杨广:“至尊，齐王是不是不喜妾啊？妾进宫第二天才第一次见到大王，他就用这种眼神看我，妾好害怕。”
　　我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杨广也不满起来，他看向杨暕问:“沈娘子昨日方才进宫，可有什么地方得罪齐王了？”
　　这句话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我好歹是杨广亲自带进宫来的人，什么都没做过就被他儿子这种对待。加上两年前柳氏美人的事情还膈应着他，能看这儿子顺眼才怪了。
　　隋炀帝这话可以说是直接示威了，是对我不满？怕不是对杨广本人不满，还更说得过去些吧！
　　杨暕急忙告罪:“臣失态了，请至尊息怒。”
　　连称呼都用上了君臣之礼，我冷笑一声，没本事还当面逞什么能？
　　杨广看着他道:“既然无事你便退下吧，现在永安宫里有这么多妃嫔，也不知道忌讳。”
　　“是，臣告退了。”他看了我一眼，悄然无息地退了出去。
　　我暂时松了一口气，不过却知道他若是真的要给我小鞋穿，有的是办法。我好端端地进宫，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一个齐王，不禁头疼起来。
　　思及此，我不禁看向杨广:“至尊，齐王会不会对妾怎么样啊，妾好害怕他会对我做什么。”
　　杨广温和地笑道:“没事，我给他下的规矩是，有必要才准他进宫来。你放心吧，他不会害到你的。你好歹是我亲自带回来的人，他还不敢欺到我头上来。”
　　闻言，我稍微放心了些:“那妾就放心了。”不过我也不是傻子，杨广最后的话，很明显能听出他们父子关系的紧张。
　　杨广趁诸位妃嫔都在，朗声宣布:“明日便是十五元夕，晚上按照往年的规矩，各国使节都会随我一起在南门观灯，你们都回去做好准备。等这个月热闹完了抽个时间，我想去西苑，你们都可以随我去。”
　　闻言，众妃嫔都欢呼起来。毕竟杨广不是去哪都会带上这一大群妃嫔，总有人会因为各种原因被留下来。好在现在是过年，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所以他尽可能让身边的妃嫔美人都倾巢而出，给他撑面子长威风。
　　见美人们开心起来，杨广又转头看向我:“沈娘子应该听说过我大隋的会通苑吧？我当初修洛阳城的时候，就在大业元年修了这个西苑。里面美轮美奂，娘子们都喜欢这个地方。这几年我在洛阳的时候，也很爱去这里。”
　　呃，西苑？大名鼎鼎的《隋炀帝艳史》里，那个让他纵情声色的欢乐窝吗？他要是知道自己被后世人写成一个不理朝政，每天只知道叉叉圈圈的淫君，会是什么感受啊。
　　我笑道:“妾也只知道西苑很美，里面有很多标新立异的建筑，就是没亲眼见过，不知道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杨广一脸得意:“等这个月我忙完了，便让你瞧瞧这西苑到底是什么样的，去过的娘子怕都流连忘返了。”
　　“那妾便很期待了。”
　　在永安宫散会以后，我准备回仁智院，没走几步却见杨暕迎面而来，他竟然还没出宫？
　　我想躲避也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他福了福身:“妾见过齐王。”
　　他冷笑着围着我转了一圈，目光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一个刚进宫的小小新人，就敢对本王如此不敬。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至尊唯一的成年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吧？”他靠近我眼神凶狠道，“就算耶耶现在不想立我为太子了，也还轮不到你这样的贱人来羞辱。”
　　我不服气地看着他:“妾什么时候羞辱过大王了？妾才进宫第二天，第一次见到大王，如何就对大王不敬了？况且至尊和皇后殿下，都没觉得妾对大王不敬，大王岂可含血喷人？”
　　他冷笑地看着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耶耶为什么要让你进宫来，他不就是想选个新人来警告我不要出格吗？沈氏我告诉你，这后宫里的女人，没人能比我阿娘更得宠。连我现在唯一的弟弟都是萧家女所生，是我阿娘的近亲，你休想打什么坏主意！你以为耶耶他真的会碰你，让你顺利怀上子嗣吗？这后宫里的女人，除了我阿娘和季子的生母萧顺仪①，没有人可以替至尊生下皇子！况且若不是我大兄早逝，连萧顺仪也别想生下皇子。”
　　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甚至隋炀帝那般冷漠的人，也有可能和萧皇后有过类似隋文帝“五子同母”的约定，但他这样冤枉我想疯了，妄图通过诞下皇子威胁他和萧皇后的地位，简直神经病一个。
　　思及此，我冷笑道:“大王若是真的如此自信，现在便不会专门找妾说这事了。莫不是大王觉得自己当不了太子，连皇后殿下都会因此受到冷落？我看皇后殿下地位十分稳固，连陈贵妃也没有皇子傍身，不知道大王是不是真心替皇后殿下不值呢。”
　　他双目赤红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在大王心里，至尊是那种沉迷女色的昏君，还是见色起意的混球？妾刚进宫连后宫位分都没有，大王便这般迫不及待来警告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至尊要为了妾虚设六宫呢。大王如此急于做出反应，是将至尊当成要废黜发妻的前陈昏君陈叔宝了吧？”
　　他没想到我会句句诛心至此，扬起手来便要扇我:“你——”
　　“有本事你就打下去，是至尊自己要让我进宫的。你不敢找他吵闹，便欺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你算什么男人？”
　　我确实有想激他的成分，明明是杨广非要让我进宫，进了宫就被他儿子盯上记恨。明明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被杨暕这样羞辱？我知道初入皇宫，是万万不该这样直白得罪萧后母子的。但我同时也在害怕，如果我选择忍下去，他会不会觉得我好欺负而变本加厉？
　　在背靠沈正南和他们父子早已不和的情况下，我选择赌一把了。反正进宫来这件事又不是我的错，他拿我撒气是打杨广的脸。柳氏女的往事还在眼前，隋炀帝岂容这个逆子，在失宠的情况下再次让他丢失颜面？
　　他扬起来的手，被我激得直接狠狠挥下。就在挨上我脸的前一刻，只听身后传来一句雄浑的怒喝声:“杨暕！”
　　不用问也知道谁敢直言叫出大隋齐王的名讳了，我直接转过身去看着立在不远处的杨广，眼泪瞬间盈满眼眶，接着朝他奔去:“至尊！”
　　杨广大步流星地踏过来，拍拍我的背以示安抚，接着抬起头狠狠地看着他:“这是在我的后宫里，你要做什么？给你机会负责东都的百戏，让你好好表现，你便开始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杨暕这下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抬起头来看着父亲:“至尊，我——”
　　我适时委屈地哭了起来，也不完全算做戏。虽然有穿越史，但一个人在偌大陌生的后宫里生存，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况且还惹到了隋炀帝的唯一嫡子，杨广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我哭得起了劲，杨广转过身来问道:“沈氏，你告诉我，齐王为何要对你动手？”
　　我便把刚才的事告诉他:“大王非赖妾对他不敬，妾如何就对他不敬了？至尊和皇后殿下都没有说妾不敬，他为何要这般污蔑于妾？大王说至尊让妾进宫，就是为了羞辱他。还中伤妾想千方百计怀上至尊的子嗣，要和他与杲皇子分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妾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呜呜呜……”
　　闻言，杨广的面色更甚恼怒，看向杨暕:“沈氏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我……”杨暕是有口难言。
　　见他无法辩驳，杨广直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怒道:“逆子！”
　　我被隋炀帝的暴力行径吓呆了，连哭声都小了很多，生怕杨广下一刻就要打到我身上来。反应过来之后，已经由大哭不由自主地变成啜泣。老实说这种暴力的画面我很少在现实里看到，加上父母在我大学毕业前双双去世，这辈子我是无法再感受被父母教训的苦楚了。这爹可真够凶的，还当着我的面打孩子，不过打得好是不是？
　　“你跟我回大业殿，”杨广对埋着头跪在地上的杨暕吩咐，转而又看向我，“沈氏你先回去，我好生教训一下这个逆子。”
　　不孝子确实应该好生教训一下，我点点头:“妾告退了。”
　　回仁智院用了早膳以后，又跟着冯尚仪学了半日礼仪。因为隋炀帝的后宫，主要用途是用来给他撑场面。所以繁文缛节倒也不是很多，教导氛围相对宽松，我也能稍微松一口气。
　　到了申时，冯尚仪起身告退，我才擦擦自己头上的汗，彻底放松下来。
　　一旁的阿玫见状，上前来替我按摩:“娘子累着了吧？婢子替你揉揉肩。”
　　我吃着案上摆放的吃食，摇摇头，对她抱怨道:“这宫里的规矩也太多了吧？我好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被至尊和皇后殿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喀——”
　　阿玫笑道:“娘子别这么紧张，你才来几天啊，至尊和皇后殿下哪有这么严厉？他们对宫人其实都不错。况且娘子还不是因为获罪，被贬入掖庭的罪臣家眷，至尊和皇后殿下才不会这样对娘子呢。”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至尊对宫人还不错，真的假的？我刚进宫来，你可别骗我。”我冷笑两声，隋炀帝对宫女好，你脑子没毛病吧？
　　阿玫笑着道:“娘子忘了？早上出门前婢子替你梳妆打扮时，提到了足衣衫裙和披袄子的名称。他也赐了我们宫人花笼裙，让我们在侍宴时穿着②。这可是至尊亲自挑选出来的试样，他审美品味很高级，很喜欢钻研这些的。”
　　隋炀帝在现代网络上，也被隋朝粉称为大隋第一服装设计师。即便是对隋炀帝再苛刻的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两个事实:他的诗篇文采很高，他的审美很高级。
　　有句话叫做“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晚年纵情声色，掩耳盗铃也是这么个情况。非得鸡蛋里挑骨头，刻意拿放大镜找一个人的缺点，圣人都得投降。所以我对此轻哼一声，极为不屑：“苦日子过惯了吧，被一条花笼裙就收买了。”
　　阿玫摇摇头：“至尊还要求我们读书认字，娘子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做宫婢的，能读书认字有多不容易。”
　　即便不是古代人我也知道，在全民义务教育普及的21世纪，也未必没有漏网之鱼的文盲。况且还是一千四百年前，连纸张都稀罕的隋朝？据传清朝的宫女不能读书认字，虽然基本都是八旗出身的女子，身份不可谓不高贵，但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到唐朝时，所谓的书也是一张张卷子。隋炀帝爱读书是史学界公认的，他喜欢带着妃嫔摆宴席吟诗作对，甚至还特意开设了一个女官席位——承衣刀人，这种情况下让宫女认字也不是没可能。
　　虽然历史书上把科举制的开创时代，说成是隋文帝时期，但正式形成的时间是大业元年。虽然隋朝科举很坑爹，哪怕到唐朝，也没有多少白丁庶人能参加，更别说入仕，但总归是个进步不是？但我早就习惯喷他了，如果他能有勇气在雁门之后，回京收拾山河从头再来，怎么也不会在历史上被骂成那样。我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他最终主动放弃这大好江山！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面露不悦之色:“你在宫里伺候多久了，对至尊的为人这么清楚吗？他对宫人能这么好我是不信的，你别诓我了。”
　　人在这个时候，都喜欢听自己喜欢听的。或者说得再直白点，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故意曲解。况且历史圈日益饭圈化，作为唐粉，面对朝代之争我始终无法冷静。初唐的历史其实我并不熟知，以前是懒于读书，后来是无法接受他面对纷乱的时局弃之不顾，只可怜了杨侑杨侗兄弟。和偷外孙江山的普六茹坚相比，李世民在疆场浴血奋战，换来的却是如今历史界骂声一片，被有心之人从各个角度进行污蔑抹黑。若有朝一日我真的对初唐史滚瓜烂熟，怕会更恨杨广。
　　我相信隋炀帝对宫人不错，但是作为先入为主、从历史书上学到这段血泪史的现代人，我无法冷静公正地看待他的所作所为。那么强大的隋朝，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二世而亡；那么多忠君爱国的将相官吏，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他杀害贬谪。
　　由此我又想到了一个人，大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萧瑀。在如今的隋朝，他还是国舅的身份呢。他这性子和我倒是很像，看不惯就要说出来。说句公道话，在隋炀帝手下混得不如意，一般来说是杨广的错；但要是说在唐太宗手下混得不如意，绝对就是大臣本人有极大的问题。
　　在著名圣君李世民的手下，能混出六起六落的人生，可见萧瑀这性子是有多大问题的。不能左右逢源，不愔为官之道，尤其是在隋炀帝这种著名容不下任何谏言的暴君手里，能混到大业十二年才被打发出去，也算是对这小舅子极度容忍爱护了。
　　阿玫看着我，面露不解道:“娘子这是怎么了，早上去见皇后殿下时，至尊斥责娘子了吗？婢子不懂，为何娘子对至尊似乎很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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