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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衙内
这对于韩府上下来说,是比韩世忠回府本身,更重大的事儿。
自五月里梁红玉从军营回来,将韩世忠一纸诉状告到官家那里之后,这是韩世忠头一回愿意见她了。
当然,韩世忠愿意见她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竟也没找借口闭门不见。
下人们猜测着是不是因为茆小娘子大着肚子入府,让大娘子着了慌,这才想要缓和与主君的关系。
但梁红玉见到韩世忠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金人那边放了个人回来,是真的吗?”
*
韩世忠刚张开嘴,可能本来也想先说点别的,但既然对方这么直截了当,那他也只能“嗯”了一声,然后找地方坐下:“是曾经的御史中丞,秦桧。”
重甲未脱,落在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由内而外散发着初冬的寒气。
梁红玉也在他对面坐下,看得出在听说这事之后、韩世忠回来之前,她已经想得够久了:“这人不能留。”
韩世忠看向她:“怎么讲。”
“靖康之乱受俘者千千万万,凭什么偏他能回来?你要是觉得他没问题,也就不会来我这了。”梁红玉嘴皮子飞快,“你说吧,他干什么了?”
这种好像被看穿的感觉其实很让人不痛快,但对韩世忠来说,确实可以少费很多口舌:“他向官家进言‘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
梁红玉一掌拍在桌上,向来没脾气的人骤然发起脾气,吓得阿庞在旁边浑身一颤。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南自南,北自北,那宗老将军算什么,死去的将士和百姓算什么。若淮河以北大片土地可以拱手让人,那淮河以南便也不是大宋能守得住的。”
韩世忠静了静,然后简短道:“官家视他为忠臣。”
“哈,官家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视他为忠臣,但凡是主张割地讲和的,在他眼里都是忠臣!”梁红玉越说声音越大,“韩世忠,这些事苗刘之变时我就告诉过你,我当时就劝过你,是你……”
“梁红玉!”
战场杀伐之人,声压之大格外骇人,这一声吼出来,好似惊雷压过整个院落。
阿庞腿脚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梁红玉还定定地坐在原处,却终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韩世忠看着她,神色威严得好似寺里的天王,但也没有继续吼叫。
他只是重重说了一句:“你想让韩府也被满门抄斩吗?”
梁红玉双眼猛地瞪大。
*
之后韩世忠便起身离去了。
其实韩世忠本就明白,这一面见了,必定还是会吵成这个样子,可他还是来了。
他知道他的大娘子是了不起的,或许她说的都是对的,但也依然是毫无办法。
他韩世忠贫农出身,从人人唾弃的“韩泼五”,到只身擒方腊的“万人敌”,他自问从兵器武艺到战略战术都已竭尽所能,但他却永远也玩不转这朝堂之争。
“旁人是忠是奸,我管不了,但你记住,我韩世忠永远是忠臣。”那日韩世忠走时,留给梁红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
阿庞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等她扶着椅背站起身来,梁红玉已经喝了第二杯茶了。
她还是有些头晕:“我的天爷啊,这韩世忠平日里没见说过几句话,怎么这一开口动静这么大呢……”
“他其实也没说错。”梁红玉看上去也已经冷静下来,“单是知道对错没有用,能做出事儿来才是本事。当下的状况就是,我们做不成什么事。”
阿庞听得一知半解:“什么意思呢?”
梁红玉也只是自顾自说,根本不管她听没听懂:“金人这枚棋安排得确实厉害,秦桧加上赵构,这让人怎么翻盘,我觉得根本就翻不了盘。”
梁红玉说着看向韩世忠离开的方向:“他确实无计可施。包括我也只能逞个口舌之快罢了,就算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又能干什么呢?”
梁红玉叹了口气,气息在初冬的冷气中结成白雾。
这一刻,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在韩府无所事事的大娘子。
她说:“说真的,我觉得大宋已经完了。”
*
宣和二年(1120)十月,睦州。
那时的梁红玉,正是如今吕小小这般的年纪。
在父亲梁柯和母亲王氏的教导下,她与同胞哥哥梁红枫可谓是文武双全,那兄妹二人各骑一马出行骑射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
那时哥哥还没考取功名,可慕名说亲的已经踏破门槛,狂热之态不亚于榜下捉婿。
相比之下梁红玉虽已是待嫁的年纪,却迟迟无人问津。
她从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因为她的心思,全在隔壁小衙内身上。
*
她是真喜欢那小衙内,特别喜欢。
小衙内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样,总是举止得体、仪态端庄,到处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梁红玉怎么都看不够。
而且,声音也好听。
比如梁红玉趴在墙头拿小树枝砸他,他就捂着头嗔道:“你、你一个女儿家,怎能如此不知廉耻,你、你快下去!”
梁红玉觉得好玩,因为更不知廉耻的事儿,她还没干呢。
她索性冲着那仓皇的背影叫道:“小衙内,跑也没用,我喜欢你!”
*
后来人家小衙内连院里也不来了,头都不敢冒一下。
梁红玉守了几日觉得无趣,便又想了别的招。
她在纸上写下倾慕的诗句,一天十几张地往隔壁院里扔。
什么“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什么“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又是什么“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总之是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新学的熟知的酸诗全给用上了。
后来实在写到没什么可写的了,再加上爹娘实在受不了外人笑话梁家有这么个闺女,强行把她扣在屋里不让她往墙头那去,这才算偃旗息鼓。
这样明目张胆的求爱,也就暂且搁置下了。
直到后来有一日,梁红玉在屋里读书,竟看见那小衙内沿着自家枣树,吃力地爬上了那面墙头。
梁红玉当即书也不读了,从窗子探出个脑袋:“小衙内,你不是说爬墙头是不知廉耻吗?”
小衙内被吓得差点从墙头掉下来,堪堪稳住身子时,脸已经红透了。
他学着梁红玉的样子丢了张纸条过来,然后便一溜烟从墙头降了下去。
梁红玉也不走门了,手臂一撑直接翻过窗子,三两步来到墙边捡起纸条。
纸上是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着:
“笑望眼前人,感怀夜阑静。
知君爱怜用真心,点滴浓情赠。
何缘幸相识,承君呵护重。
两行清泪喜眉梢,许君此生共。”
*
但是两人最后还是没成。
不是因为梁家家道中落,而是他们文官家实在瞧不上武将家。
梁红玉趴在墙头,亲耳听见隔壁对儿子的怒骂声:“我朝素来重文轻武,找这么个亲家能有什么用处?你看看那梁红玉,哪有一点名门贵女的样子,你要是娶了她,还不把我们老刘家的脸给丢尽了!”
打那以后,梁红玉便没再趴过墙头了。
倒也不是因为小衙内没替她说话——像他那样囿于礼教之人,本就不可能顶撞自己的父亲。
而且换句话说,就算顶撞了也没什么用,只会让其父更厌恶隔壁这恬不知耻的疯丫头罢了。
所以梁红玉的放弃,和小衙内本人无甚关系,只是因为她不想要一个这么讨人厌的公公。
她也消沉过几日,用练功打拳来消磨时间,围观母亲骂哥哥来寻开心,日子久了便把这事儿给忘了。
也就是那段时间,朝廷搜求花石纲的事儿愈演愈烈,江南百姓怨声载道,食不果腹。
民怨一起,各处聚众闹事便不断,父兄忙于各处平乱,梁红玉也时常跟着去。
几回平叛之后,梁红玉开始觉得不对劲:“可他们饭都吃不上了,不造反怎么办呢?”
梁柯吃着饭险些被呛着,好容易把气喘匀了才叹息道:“你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到,可够得上梁家满门抄斩了。”
梁红玉皱皱眉头:“这儿又没别人——爹,我是不明白啊,这花石纲就非运不可吗?不想百姓造反,那他们别要不就成了吗?”
梁红枫耐着性子回她:“可花石纲是官家要的。”
梁红玉理所当然:“那这就是官家的错了。就为了这东西,百姓与官兵刀枪相向,百姓饿死,将士战死,要有这折腾的功夫,燕云十六州都能收回来了。”
“你这话说得也不对。若这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说官家的不是,那还不乱了套了。”梁红枫教育着自个儿妹妹,“要说错,还是错在那朱勔妖言惑主,官家若知道江南如今的境况,定不会再要什么花石纲了。”
梁红玉皱眉道:“官家也是人,官家便不会错吗?”
“官家会错,所以官家才得受礼教约束。换句话说,官家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在满朝文武的劝谏辅佐下治天下。”梁红枫说,“说白了,天下大事总要有个最终拍板的人,才不至于彻底失序,才不至于恶行横生。你看战国杀伐、五胡之乱、唐末藩镇,无一不是皇权不稳所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说错在官家,只能说,错在小人的谗言。”
“那非要照这么说,咱们现在该做的也不是率军平叛,而是清君侧。”梁红玉说着做了个杀头的动作,“除掉朱勔,天下太平。”
梁红枫喝了口热汤:“其实我觉得你说得对。”
梁柯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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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快乐亲爱的们!
ps:小衙内的那首诗我实在没查到作者是谁(反正不是我),如果有人知道出处可以说一下,我在下面注明。